阿诚跑到田里,去找爸爸和姐姐。
爸爸团在田埂上,脑袋埋在胸窝里,泥人似的一动不动。姐姐挽着裤脚站在水田里,不出声儿地淌眼泪——那一大片绿盈盈,早已抽穗,丰收在望的稻田,那洒过爸爸和姐姐的许多汗水,正要用金色的谷粒回报他们的十二亩包产田,被暴风雨搅得稀烂!浑沌沌一片,看着叫人头晕……
爸爸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终于病倒了。姐姐把他背到隔壁老姑家。她家房子是石头垒的,只被台风扫掉一层瓦。爸爸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还带着“嘿儿喽,嘿儿喽”的胸音,就像胸膛里塞满了棉絮,老姑煮了一碗鲜白果汤,姐姐一勺勺地给爸爸送下去。到了晚上,爸爸却喘得更紧促、更吓人了。姐姐抓住老姑的手,带着哭腔说:“老姑,送爸爸上医院吧!”
“恐怕医院也房倒屋漏,收不得病人喽!”老姑愁苦地说。她忽然转向阿诚:“阿诚,你不是养了一只龟么?听说龟板胶是治哮喘的偏方,快拿出来!”
阿诚浑身一震,不由得捂住衣袋,惊恐地退缩了两步。但是,他看到姐姐在用混合着责问和悲戚的目光刺着自己,又看看爸爸那张土色的,不住抽搐的面孔,还是掏出了他心爱的小龟,默默地交给了老姑。
这时,爸爸说话了:“我什么也……吃不下。”他蠕动着紫色的干裂的嘴唇说,“留到……明天吧。”……
深夜,阿诚睡醒一觉,见姐姐仍然坐在爸爸的床沿上守着。水一样的月光从破漏的屋顶洒下来,她那张清秀的脸白得像张纸,凹陷的眼睛窝像纸上的两个洞。阿诚下了床,想叫姐姐去睡一会儿,自己守着爸爸。他走到姐姐跟前,才发觉她合着眼,就那样坐着睡了。阿诚正不知该不该叫她到床上去睡,却觉着有一只粗糙的手拉住自己的手,他俯下身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去放了它吧……龟板……也治不了我的病。”爸爸指指床下,有气无力地说。
“您叫我放了小龟?”阿诚怀疑自己没听清。
“这龟……是灵岩岛的一宝……放生吧!”
“可是……”
“快,快去……放!”
“爸爸!”阿诚把脸贴在爸爸那张土色的脸上,眼泪簌簌地淌下来。
他从床下搬出个蓝花陶罐,倒出小龟,想了想,又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借着从屋顶直泻下来的月光,在小龟那苍青色的背壳上,一笔一笔刻下了四个字:阿诚的龟。
“爸,我去了。”他踮着脚走出屋门。
月光,星光,静静地村街。
山影,树影,灰白的山径。
黑黝黝的山林里,有锦蛇绿莹莹的眼睛,有猫头鹰划过空气的摩擦声。阿诚只管跑,他要跑到石坎下去,那山溪边去,把小龟送回它原来的“家”。他连滚带爬地下到沟底,踏进了荡着溶溶月光的溪水,把小龟轻轻放在那块大鹅卵石上:“再见吧,阿诚的龟!”
小龟嗅到了山林里清新芬芳的气息,听到了汩汩的溪水声,夜鸟的扑翼声和蛇类游过草丛的沙沙声,感到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便欣喜地伸出了头。它看见一双又大又黑,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蒙着泪水……。
第二天早起,姐姐和老姑都没有再提起小龟——爸爸不再喘,也不再呼吸了。
不久,阿诚和姐姐又搬回了自己的家。这得感谢公社的救灾青年突击队,把他们那三间土坯房重又立了起来。
这是一个冷清清、空荡荡的家,除了经过修理勉强可用的竹床、地桌和一条吱嘎作响的板凳,什么也没有了。也许是怜惜他们姐弟的孤苦无依吧,也许因为姐姐长得俊美吧,村里那些热心肠的姑姑婶婶,相跟着来给姐姐作媒。她们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殷实人家的小伙子,其中还有港客和华侨(录岩岛也是海南的一个侨乡),但是姐姐一一回绝了。她说:如今党和政府的政策,是实行多劳多得,再穷再苦,只要肯下力劳动就会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