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逃,可是,根生一直跟着我。
我们来到坟地时,“鸟王”堆好了一个小坟。坟前用砖头摆了一个碑,碑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王洁莹永垂不朽”、“画眉、柳叶儿、麻雀、乌鸦、猫头鹰敬献”。“鸟王”用白纸折了个孝帽子,腰里扎了一根用白纸卷成的白带子。他把用砖头压着的另外几个孝帽子发给我们,说:“嘻嘻,一场好戏!”
“她又怎么了?”我问。
“他妈的,你不知道,早晨,我和根生、栓柱去逮鸟,我们把鸟拍子支好,轰鸟入笼,回来一看,鸟拍子一个不剩,是王洁莹把它们收走了。追她,没追到。要不,最起码能逮两只画眉,我亲眼见它们飞过去的……”他吐了口唾沫,“不治服她,老子这营生没法干了……”
埋活人坟,是我们这个地方对人最恶毒的诅咒。据老人说,这样咒人一次,不死也得脱层皮,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谁被这样咒死过。我再也不能伤害那只小天鹅了,我想逃,“鸟王”一把抓住了我:“想告密?找揍!”
这时,根生叫了起来:“快看,她走过来了……”
王洁莹离我们十多米远时,“鸟王”拉我跪下,他带头,大家一起朝坟放声大哭:
“唉呀,王洁莹,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呀!”
“你死了,鸟儿多可怜呀!”
“天呀,别让她进天堂,让她下地狱吧!”
“快去见你妈妈,你妈想得好苦呀!”
王洁莹看见了她的坟,她的墓碑。她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眼里没有怨恨,没有乞求。当她把目光投向我时,我分明看到她眼睛里的质问。我颤抖了,想爬起来,“鸟王”的手捏得我好疼。哭声又响起来了。
我也大声哭着:“王洁莹,你死得好惨呀,你不该这样死呀……”哭着,哭着,我的泪水当真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泪水中,碧绿的湖水上,一只受伤的小天鹅,悲哀地鸣叫……血从她那洁白的羽毛中流下来,流下来,湖水一片血红……
当我睁开泪眼时,王洁莹已经走远了。
她的哭声,顺着风隐隐飘来,很弱,很弱,弱得一缕缕轻风,像一根根云丝。
我想,这哭声会跟我一辈子了。
第二天,王洁莹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有人说她回了省城:有人说她投奔了一个远房姑姑。
十多天后,我收到了王洁莹信封上没有写地址的信:“……很奇怪,离开那里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以后,也不会掉那么多不值钱的眼泪了。为什么多愁善感地掉泪呢!世界上有什么值得掉泪呢?离开那里后,我好像戴上了一副墨镜,世界蒙上了一层黑黑的颜色。这墨镜甩也甩不掉。我不怨你们,但我不理解,我对你们是那么可怕吗!……”
诅咒
夜的墨笔开始涂抹天边。
天边,一朵白色的云缓缓地移动,像只小天鹅。
王洁莹肯定在诅咒我们。因为,这座“坟”,不光埋葬了她那绿色的梦,还埋掉了她那小天鹅一般的对人生对未来的向往……
这个小“坟”,埋的是一只,不,不止是一只小天鹅……
埋吧,我们埋绿色的梦,就是埋我们自己,当所有的绿色的梦都被埋掉时,我们自己也就不再存在。
我诅咒我自己,我诅咒这座坟。我诅咒世界上所有这样的“坟”
我要找到她,写信请她回来,那时,绿色的梦、洁白如雪的小天鹅……还会像童话中的白雪公主一样死而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