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歌载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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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歌载舞

  这事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如果不是金妹,我们姐妹俩被烧死不说,全寨第二年开春的口粮稻种统统都付之一炬,这样的灾难谁抵挡得了呢?

  而这样的灾难是极可能发生的。寨子里的房子分布得很疏乱,而且这个时候你若在寨子里走一道是很难遇上一个人的,人人都偎在火塘边,家家户户闭门关窗。只有金妹是无畏的,她的舞蹈是没有季节之分的。我看过金妹在凛冽的寒风中翩然起舞——从窗缝里看的,那舞姿一如往常的欢快、流畅。而且这个时候的金妹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寒风将她的两颊和唇吹得红艳艳的,如上了妆一般。

  自然金妹是在某个地方跳舞时看见烟火赶来相救的。

  金妹冲进来时四壁已着火了,小妹无声无息软软地伏在站桶上,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被热气熏得昏了过去。我依旧嚎陶大哭、见了金妹不顾一切地朝她扑去。她把我拖出门外,又倒回去把小妹抱了出来。当金妹转身再一次冲向火墙时,我发现她辫梢着了火,火苗顺着她的辫子一个劲儿地往上爬。我想叫住她,但张不开嘴,或许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我依旧处于一种极度惊骇的状态中。金妹把我拖出来后,我就不再哭叫,只是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时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立即吆喝起来。人越来越多,而火势也发展得异常迅猛,火苗已窜上屋顶,并在强劲的寒风中朝仓库那边蔓延过去。

  人们已经放弃了救房子,几乎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有的挑,有的扛,有的抬,抢救他们来年生存的依托,这无疑是明智的。可是金妹呢?

  有人发现了什么,猛烈地摇晃着我的肩,大声嚷道:“还有没有人在里面?”我拼命地点头。“是哪个?你妈妈?”我又拼命地摇头:“是……是金,金妹。”我浑身哆嗦,终于说了出来。

  隐隐地看见火光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不停地扭摆着,舞动着,像是在扑火,又好像在竭力挣扎着冲出火海。可在我看来,那依旧是一种舞蹈,尽管浓稠的火焰将她的舞姿涂抹得朦朦胧胧的,但她确实是在跳舞,在火中跳,用生命跳,我甚至听到了伴随着她舞蹈的那支旋律优美的曲子。

  不知你有没有读过我的《远景》(不好意思,我这样说好像那是个家喻户晓的名篇),那里面我写了一个少女的死,写时我的脑海里不断迭印出金妹在夕阳下,在寒风里,在火海中的各式各样的舞姿。我几乎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中就将死写成了一场优美的舞蹈,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接受这份有悖于人情的美丽。

  我从小就爱胡思乱想,常常会有一些古怪离奇的念头如池塘里的气泡从我脑海中无端地冒出来,然后越来越大,如氢气球一般飘忽起来。我把自己悬上去,便有了一种悠然、超凌之感。当时望着火中的金妹,我真的不觉恐怖,我真的把它看成了一场舞蹈,并如痴如醉地沉湎于那样一种童话的氛围中。

  可是周围的人呢?他们已经停止了抢救粮食,不知是已救完了还是再无可救。他们齐齐地站着,看着,看什么呢?看金妹跳舞吗?他们是从来不看金妹跳舞的呀!

  在我明白了这场舞蹈的真正意义后,我无数次万般不解地问妈妈,他们为什么不救金妹?母亲无言,表情痛惜而又茫然。

  成年后,每每提到金妹,母亲总免不了唏嘘感喟一番。说到金妹的死,母亲说,当时人们是歧视金妹的,认为她是鬼魂附身。不救她,固然有他们的迷信愚昧的一面,但并不存在什么恶毒的想法。苗人对死是非常豁达的,一个人的死是他今生的结束,来世的开始,苗人的丧礼比婚礼更具有喜庆的色彩……

  我母亲这番话让我感动。

  曾有一个瞎眼的算命老头蓄香肠一样上上下下捏弄着我的5根手指断言我能活到76岁。但我对能活多久并无兴趣,我需要有人告诉我该怎样活,我常常十分无奈地想,我该怎样活。像金妹那样生时亦舞,死时也舞,芸芸众生中能有几个?都说生活是座大舞台,如果一个人真能舞蹈着死,以这样极超俗极浪漫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那该是怎样一种美妙绝伦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