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把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说:“筝子,是你自己定的,你可别后悔。”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筝子胸中生出一股豪气来。
于是,姐念书走了。放寒假回来,她就送了筝子这副眼镜。姐说:“筝子你的眼睛真亮堂,可别让风沙迷了。”姐一点儿中专生的样子也没有,并且,好像比以前还小了许多,一下子成为筝子的妹妹。她变得格外尊重筝子。
沟岭坡畔,稀稀拉拉的农户们都在种田,也都是哑种。辽西的春风总是欢欢地闹腾一大段日子,待远天远地一片嫩绿的时候,才会歇劲儿。
黄牛“懒扩子”累了,任凭筝子在它屁股上擂出“波波”的肉响,它歪着屁股,再也不肯挪动蹄窝儿,爹就叹一声:“畜生累了,歇吧,歇吧。”筝子就拿来草料袋,让牛吃。
人却是不歇的:爹和筝子去踢垄。爹在前,筝子在后,沿着垄沟踢,把大土块踢小,小土块踢碎。把裸出的种子踢土掩住,再把垄土踩实。筝子偶尔回头瞅瞅,他发现自己的脚印一点也不比爹的小。其实,筝子才16,虚岁。但筝子从不觉得自己小,自从姐姐念了中专,他就把自己当成大人了。
“筝子,你眼睛亮,不戴眼镜人更精神。”爹步子细密扎实,脚下一溜白烟,他和筝子说话时并没有回头。
“我愿意戴,我姐送的,我愿意戴。”筝子说。透过褐色的镜片,筝子仿佛看见姐姐正在沈阳城的教室里读书。姐说,校园里有假山,有一片丁香林,有青砖砌起的小径,更有一座好大好大的图书馆,同学们有一多半都戴眼镜哩。筝子是照过镜子的,他看见圆玻璃里镶着一个挺帅的小伙儿,戴着副眼镜,咋看咋像个大学生。
“你姐,今年这地又是在给你姐种哩,这学校,不知咋总是要钱。”爹叹息,头不回,劳动着的那双脚也不停。
“别总是‘你姐、你姐’的,她是我姐,也是你闺女。”筝子抢白爹道。自从和爹一块下田劳动,筝子就敢和爹辩理了,爹也从不再说那句:“你个毛孩子,懂啥?”
爹听了筝子的话,果然不再吭声,而是细密着脚步,踩出一溜扎实的脚窝窝来。
筝子戴太阳镜的双眼是不怕风吹的,他就可以顶着风望远。一望就望见坡上那个红衣女孩儿来。
女孩儿穿着红风衣,在风中,她的脚步仍迈得稳稳当当的。她肩背个学生包,周身干净利落,白色旅游鞋纤尘不染,这在风沙迷漫的乡下太不容易了。她径直向筝子走来。
“咳,你好!”她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筝子不望她,也不回答。
“咳,老同学,我是秋呵,不认识了吗?我在沈阳读书,刚下的汽车。正是春耕大忙季节,我回家帮父母种田来了。筝子,我放了农忙假啦。”女孩儿一迭声地说。
“噢。”筝子应,仍埋头去踢垄窝。
“筝子,我们学校真好呵!操场那么大,比下湾那块平地都大;楼那么高,那么洁白,一到夜晚,灯光明亮,和白天一样。一到节假日,我们举办比赛,我总是第一个上台唱卡拉OK。我最爱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筝子,我唱给你听,好吗?”女孩儿追着筝子说。她的脸红喷喷的,洋溢着少女的特有风采。
“噢。”筝子应,踢垄窝,不看女孩儿。
女孩儿从书包里拿出一根光溜木棒,麻利地用块花手绢包好,做成话筒,擎到嘴边,放声高唱起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筝子努力不听,仍是踢垄窝,只是脚步有些散、乱。
“布谷,布谷……”远处,布谷鸟也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