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藤说:“好玩个屁!那句话我只对你说过,现在传得沸沸扬扬,怎么回事?”
小非装糊涂:“哪,哪句话?”
齐藤说:“天神,让你去死!”
那是上月初的一天傍黑,齐藤走进小布家,小布的继父正在跟小布发脾气,齐藤觉得不便上前,便躲进了柴房。小布是个“带犊子”,她的亲生父亲出车祸死了,母亲嫁给继父四个月时生下她,母亲却大出血死了。继父不会其他手艺,除了种地还是种地,又嗜酒如命,没有能力再娶,便恨上了小布。齐藤听到小布说:“我感冒发烧,睡过时间了。”小布的继父挽袖捋胳膊冲过去:“还敢狡辩!”皮带抽在脊背上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沉郁的空气中。小布没有哭泣,也没有求饶。小布的继父打累了,声调降了许多,一路咒骂着出门了。小布一动不动站在屋门外,院墙外的路灯光辉映着她半边脸,另半边脸看不见,想必同样愤懑。“天神,让他去死!”这声音很响地在齐藤的脑子里回荡。可他清楚地看到,小布并没有张嘴。然后,齐藤去了小非家,边喝酒边跟小非讲述方才的事情。小非听罢笑起来:“藤哥,你真会编,这故事还挺恐怖。”没想到,小非对村里人说,那句话是齐藤亲耳听到从小布嘴里说出来的……
齐藤去了几个地方,觉得无聊,就又去了小布家。小布正在拧洗净的被单,齐藤过去帮她,突然听到墙外有动静。齐藤出来,见墙外没人,却看到墙根有新脚印,墙半腰有蹬踩的痕迹。
“会是谁呢?大白天的,居然有人听墙根?”
小布听齐藤讲了外面的情况,说:“我能猜到是谁。”
齐藤说:“爱谁谁。”
小布说:“你不要再来我家了。”
齐藤说:“来你家怎么了?我想来就来!”
小布说:“人言可畏,你爹知道了会阻拦你的。”
齐藤说:“不会!”
小布说:“会!绝对会!”
齐藤说:“真要那样,我就跑!带你一起跑!去南方大城市里打工!”
小布不再说话,眼眶里有东西一闪一闪,跟星星似的。
天说黑就黑了。街边有个八米多深的枯井,磨盘大的木板井盖不知被哪个缺德鬼给偷走了。小非边往家走边琢磨,齐藤和小布那么黏糊,该不会生米煮成熟饭了吧?突然一脚踩空,掉进了八米多深的枯井里。这下小非老实了,右小腿骨折,裹着厚厚的石膏,别说出门,下床都难。他父母去外省打工了,家里就他一人,没法上厕所不说,连饭也做不了,只好住进村医疗所,让旁边“沙家浜饭店”的服务员每顿送饭过来。
村南百米之外是漳河大堤。据说上游月城水库的闸门生锈了,满库的水放不出来,库坝已经被撑出六条裂缝,为分洪,上头命令把大坝炸了,河水溢出河床,大堤那面的水位越来越高。大堤这边,家家在准备晚饭,烟囱吐出团团簇簇象征祥和的炊烟,人心却紧缩成了拳头,因为灾难近在咫尺。
村医疗所内,小非的病床前围了一大群人,在听巫女的故事。
“小布说让你踩一脚狗屎,我立马就踩了一脚狗屎;小布又说让树枝把你的奶油脸挂花,那个干柴垛真就往我身上倒,跟士兵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还有更恶心人的……”小非想说啃猪屎那件事,突然觉得不利于自己形象,话吐半截打住了。转念他又说:“让你小腿骨折,三个月走不了路!小布说罢这句话没一刻钟,我就掉枯井里了。”
这事纯属添油加醋,当时他压根儿就没见小布的面。但看着小非腿上巨厚的石膏,没人不相信他的话,加上“红头发”从旁佐证,小布简直成蓝色妖姬了。
天空像口巨大的黑铁锅,愈压愈低,齐藤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雨即将落下。这是一种原始的感觉,类似那些惧怕死亡却不知死为何意的昆虫,莫名其妙地张皇失措。
村口,一辆马车深陷于泥淖中,车箱里满载着丧葬物品,有东西被风吹起来,四散在空中。其中一片纸钱轻盈地飞过一座座房屋,还穿过了几棵树的枝杈,飘飘摇摇,飘飘摇摇,落在龙王庙前。
龙王庙不大,是木头结构,有一人多高,里面香烟缭绕,几位老者正在叩头。
为首的老者祷告道:“我活八十有九了,没见过天漏,漏起来就没个完。这雨要再下几天,非把大堤淋坍不可,大堤一决口,葫芦嘴还有吗?牛羊猪鸡还有吗?人还有吗?龙王爷您施法让雨住了吧!等到秋末咱给您点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