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我和娘开玩笑说我敲门声有密码,前三声是:娘,您好!后五声是:儿子回来了。娘笑,说,就丰儿花花点子多。娘,您好!儿子回来了。已敲了五遍,仍不闻应声。但我听到门内有脚步声,意识到门上的猫眼,便稍稍下蹲,好让门后的眼睛能看清我的脸孔。
我喊娘,我是丰儿,门这时才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我看见了娘一双惊恐的眼睛里闪烁着鬼子进村的惶恐,进门后娘又问我,你弟妹没跟来吧?
我摇头说,娘,你竟怕上你儿媳妇了。我怕她,我怕她跟我闹哩,娘说。那个老汉也在屋子里,他看着我冲我有些尴尬地笑。
娘与老汉的认识缘起一串钥匙,说来还是我弟妹牵的线。弟妹大大咧咧,爱丢三落四,那天她又把钥匙锁在了屋里,呼来了110翻窗进屋才开了门。弟妹决定采取狡兔三窟的办法——多配几把钥匙。配钥匙自然是娘的分内事,这样娘就与老汉不可避免地认识了。
二十元钱是什么?透过一张二十元的钞票你看到了什么?娘说她看到了这一修锁老汉善良的心。配钥匙时,娘将一张二十元当五元错给了老汉,老汉发现后想还给我娘。可自打配钥匙之后,老汉就找不到我娘的人了,于是一个月里,老汉天天打听娘的住处,终于在一个月零一天找到了我娘,当然,用三弟的话说,同时老汉也找到了与我娘的爱情。
端根与母亲的结合就要板上钉钉了。那晚,端根拎着一刀肉(足有三斤多),带着他的一位朋友径直来到我家,对我娘说,丰儿娘,炒两个菜,我们喝点儿酒!语气就像当年我爸对我娘。端根吩咐完,随便地扯下落满窑灰的褂子,放进我家的洗衣盆里。我注意到娘被灶火映红的脸上闪着热情与甜蜜,而奶奶,我父亲的娘竟也高兴地帮厨做饭,我在心里骂奶奶吃里爬外,恬不知耻。我痛恨极了,我要行动,我要坏他们的好事。
家乡有句话叫:从“雪菜”到“歇菜”,我想这与我的贡献有关。当端根和他的朋友拉开了喝酒的架式,我的两个馋猫一样的弟弟,也在贪婪里准备出卖自己的小嘴叫端根“爸爸”换来久违的肉食时,端根的朋友吃到了满嘴煤渣。那煤渣是极细的,来自于端根啧啧赞叹的、我娘炒的喷香的芝麻里。娘炒的芝麻谁都说香,香得舔掉了鼻子,两只稍醮菜汁的筷子放在喷香的炒芝麻里轻轻打个滚,小小而调皮的芝麻便听话地爬满筷子。送进嘴里,两唇一抿,轻轻咀嚼,滚热的香,一口咽下,那真是“英特纳雄耐尔”就已经实现了。
当端根的朋友在英特纳雄耐尔里弄了个满嘴煤渣吐也来不及时,端根正伸向雪菜烧肉的筷子上,戳到了一只毛乎乎臭烘烘的死耗子……“雪菜”就是这样导致“歇菜”的。端根临出门时没忘了拎起在洗衣盆里已潮的湿漉漉的褂子。当然接下来我免不了一阵皮开肉绽的暴打,这顿暴打是娘与我极信赖的三舅策划并实施的,实施的时候,三舅说,这还得了,就差下毒药了!
进屋之后不一会儿,老汉知趣地避开了,他知道娘与我一定有一场长谈。娘张罗着给我烧洗澡水,便在阳台上引燃了煤炉,刹时间阳台上烟雾缭绕,母亲被炝得不住地咳嗽,老汉就在这时又返回来了。
老汉进屋飞快地挤一把湿毛巾给母亲揩脸,母亲接过去要自己揩,老汉不让,连声说,看你呛得看你呛得,你肺不好你不能呛啊。老汉将煤炉拎到楼下,我和母亲的谈话就是在淡去的烟雾里开始了。
娘,这些年来您在我们身边难道不幸福吗?我的提问带着一股激动,为什么临老了您还要让您的晚辈们难堪?为什么不缺吃的不缺穿的您非要……
在我太多的理直气壮的为什么里,娘显得可怜兮兮地难以招架。娘说,娘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场提问,会有这样的一次声讨,娘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
端根那件事情“歇菜”之后,娘说她也就想通了,丈夫早早地走了,丢下老的老小的小,拉扯大你们三个小畜牲,善待好老婆婆就是娘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了。白天拼命地下地干活,晚上纺纱纺线到深夜。娘说没办法,这就是娘的命啊。
夜难熬,39岁女人的夜难熬,39岁寡身女人的夜比难熬还要难熬啊。娘说她白天不把身体弄得疲惫不堪,晚上就很难踏踏实实地睡去。好不容易睡着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事儿又会在梦里不请自到。娘说她睡不着就爬起来看月亮,月亮也和娘一样,就那么一直孤独无依地挂在天空……娘说这些老皇历就不翻了吧,毕竟是过来了。
终于熬出了头,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了,娘说她的心里就像灌了蜜。终于完成了你爸交给娘的任务,娘的晚年该是幸福无比了吧,谁能想到呢,娘说她的心竟是越老越感到孤单了;那次生病之后,娘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和无依。晚上娘想起来上厕所,刚刚解过了一遍,却还是要解。人老了,真是不顶事。叫儿子们扶她不方便,儿媳却又是刚刚麻烦过了。娘说她看得出来,儿媳妇扶她上厕所是多么的不情愿啊;娘说冬天的夜晚床上虽然有电热毯,但还是挡不住的一阵阵寒,彻骨地寒。不是身寒是心寒。天亮睡不久,人老困不着,望不到头的冬夜娘说就想有个人陪她说说话呀;少年夫妻老来伴,他是依来她是靠。看到人家老两口的举案齐眉相依相偎的样子,娘说,丰儿呀,娘就像是白来了一趟这世上啊……
谈到老汉时,我看见娘的脸上有一缕掩不住的阳光。娘说他是个终身未娶的乡下老汉,种了一辈子地,去年地被征收了,老汉无事可做,就来到了这座城市修锁糊口。娘叹道:唉,光棍老头也算是无家可归呀!娘突然问我,丰儿,你回来是想将娘赶出这房子吧?我无语。
昨晚我刚一到家,妻子就数落起我娘的不是,说娘恁老了,还弄这丑事,让我们这做下辈的脸往哪儿搁?连我女儿也插上来就是一句,女儿说,爸,你一定要将奶奶从那流浪汉手里夺回来呀!我说什么叫夺回来?难道你奶奶是被人家抢走了吗?话虽这么说,在心里我还是钉钉地要拆散娘和老汉的,就像当年拆散娘和端根一样。
娘接着说老汉对她体贴入微;娘说她牙不好却想吃牛肉,老汉就买了只瓦罐把肉煨化了;娘说她的肺不好总感到胸口冷,老汉就求人定做加厚的羽绒背心;娘说她的……
谈话是被一阵噼里啪啦的砸门声打断的,作为响应还伴有一阵歇斯底里的号哭与咒骂。怕谁谁就到了——弟妹杀进来了。娘的脸色都变了。三弟也跟着进了门,他脸上的划痕说明他家中一定已有一场厮打,结果当然是惧内的三弟吃了亏。弟妹一屁股瘫坐在狭小的客厅里,对娘嚷:老货呃,不还我房子来,我今天就不走了!活脱脱一个泼妇的模样,常听三弟说弟妹的脾气坏,没想到竟泼妇到这个地步。在娘与老汉的问题上,我可能和弟妹的立场差不多,但听到一个女人这样骂娘,哪个做儿子的都受不了。何况她是我弟弟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