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8年秋天,我们3个女孩一齐“上山下乡”:我要去河北滹沱河畔的解放军农场,大妹去崇明农场,三妹回老家农村插队。家中只剩下小弟,分配到了街道一家小染坊厂。
晚上,全家人围坐在灶披间里,该说的都说了,该叮咛的都叮咛了,一时间房间里一片静默。
妈妈,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一晚上眼里都噙着泪水,却始终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静默中,你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抿紧嘴唇把话咽了下去。妈妈,你到底还想说什么呀?
静默中,我走过去搂住了你,轻轻抹去了你眼中的泪水。而我自己心里也酸溜溜的,直想要哭出来。
“只要我有一口气,
就不让你弟走邪道”
1973年,“文革”毫无结束的迹象。此时的你,已不再奢望我们几个“游子”的回归,而是日夜操心着留在上海的小弟,这个你无限疼爱的“老幺”正经历着生命中的“噩梦”。
由于社会秩序几近瘫痪,由于对社会现象的不理解与极度不满,上海很多年轻人走上了邪道。我们居住的小弄堂里也有这么几帮,他们赌博、酗酒,结伴打架,动辄拔出刀子来。小弟本来是个腼腆、本分的孩子,渐渐也被裹挟进去,先是打打麻将,后来也跟着一起酗酒,这可把你和爸爸吓坏了:再下去是否也要参加打群架了?
为了遏制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你和爸爸想出了一个“绝招”盯。你当时为喂养我的孩子已提前退休,此时孩子放到了第二位,你每天在小弟下班前,就等在小弟的厂门口,然后像影子般寸步不离地盯在他后面,苦口婆心地求他回家。 是年冬天,我回来探亲,亲眼目睹了年近六旬的你,如何实施这匪夷所思的“绝招”:
小弟是三班倒。他上大夜班是你最“舒服”的日子,因为一下班他自己就会回家来睡觉,最苦的是他上中班,深夜11点下班,正好是年轻人赌博、酗酒的“黄金时段”,此时你不管天寒地冻、刮风下雨,都得提前等在厂门口,有时老眼昏花,小弟走了,你还在那里苦等,直等到半夜了才失魂落魄地回来。
那天我上街回家,告诉你外面有年轻人在打群架,你一听,顿时脸色煞白,浑身发颤,踉踉跄跄就冲了出去。天黑了,我找到小弟的厂门口,远远就看见你立在昏暗的路灯下,陪伴你的只有长长的影子。你的满头白发在凛冽的寒风中飘动,你佝偻着背,手按着胃部,那么瘦小,那么疲惫,那么孤独,那么无助,我跑上来抱住了你,母女俩忍不住相拥而泣。
“妈妈,实在不行,你就由他去吧,一切命中注定。”我劝你。
你的回答是如此斩钉截铁:“不行,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让你弟走邪道!”
这种备受煎熬的日子,你过了整整两年多!在这900多天里,你原本花白的头发变成了雪白,眼睛周围刻上了一圈圈深深的皱纹,体重只剩下了70多斤,憔悴、消瘦、苍老,还有脸上那无法形容的悲苦,使我几乎认不出原来那个你了!
啊,妈妈,一定是上苍也不忍心再看到这悲惨的一幕,小弟终于迷途知返!渐渐地,他不再去打麻将、酗酒,与那帮人渐行渐远。那天,他下班后带回来四个苹果,声音里有了久违的亲情:“妈妈,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你吃呀。”你写信告诉我这件事,说,这四个苹果你珍藏了整整26天……
前些天,聚会的餐桌上回忆起这些往事,我问小弟:“哎,到底是什么,使你后来‘浪子回头’?”
小弟搔着花白的头发沉思半晌,作出了这样的回答:“我不忍心再看妈妈的脸。有一次,他们要我参加打群架,我都已经站起来了,但一回头看到妈妈煞白的脸,看到她眼睛里的绝望、悲哀,我的心发抖了……那次我算躲过一劫:有两个人被打残,三个人判了刑。”
是的,普天下只有为了儿女甘愿奉献出最后一滴血的母亲,而鲜有设身处地、无微不至地为父母着想的儿女。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妈妈,请在天国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