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中学、大学,参加工作,我终于可以彻底摆脱你。离开后,我不肯回家看你,连电话也不打。爱的不平均,让我怨了你很多年。你自然也不会记挂我。
直到两年前,当我的上司在同等条件的两人之间选择了让我升职,他告诉我那是因为我的心理素质稳定强悍,我才猛然醒悟,那是你无意中送给我的一份宝贵礼物。和你对峙的那些年,你时刻鞭笞我,让我变得更好更强大,你抽着我一路狂奔,不敢偷懒。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喜欢莫名地羞你,也有另外一些人不可理喻地讨厌着你。吃了许多苦头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委屈,那是不能说出来的,必须克制着烂在心里。
后来弟弟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得了白内障,爸爸把你转院到省城,但无论怎么劝你都不肯做手术,还固执地出院住进了弟弟家里。他们为此很伤脑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明白你是不想花这些钱,你想留给弟弟。
我犹豫了几次,还是订了机票回去。血脉亲情这东西真是说不出的玄妙。
赶到弟弟家,推门而进的时候你正好抬头看着我,那么多年不见,你平淡地对我说:“回来了。”我“哦”了一声,这样的寻常就像我早上刚出门回家。
因为弟弟总是不在家,爸爸有了新老婆,他们都没有时间顾及你,你以前大概从没想过,这种时刻陪在你身边的人竟然是据说与你相克的我。白天剩下我们两个,我总是打开电视,想打破我们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我问你喜欢看什么节目,你说我喜欢看什么你就看什么。我问你喜欢吃什么水果,你呵呵地笑着,说我给什么你就吃什么,你不挑食。你说人老了就要学会懂事。你的懂事把自己弄得那么卑微,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正好公司在省会有事业部,我申请了暂时借调,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接你一起住。你嗫嚅着说其实哪里都一样,很为难的样子。
“唉,反正我八字克你,你不会欠我的。”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喊过你奶奶,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开口总是和你水火不容。你听了这句话倒是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戳着我的脑袋说:“你这个要债鬼!”
没有亏欠,自然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跟着我。搬来同我一块住,你要做家务,我说你眼睛不好,让你别干,你固执地坚持,说只有死了才不干了,人不能好吃懒做。夜里我常失眠,发现习惯早起的你总是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吵醒我。你的背影已经佝偻了,你在昏暗的光线里摸着桌椅走路的样子让我觉得那么难受,比从前你对我的恶劣态度更让我难受。
你一辈子没有生病住过医院,你害怕再也醒不来,手术前坚持要先见弟弟一面。我打了许多电话给弟弟都没人接,后来是他的女朋友告诉我,他赌输了好多钱,躲债去了。看着你望眼欲穿的样子,我只好哄你说弟弟出差了,手术完就可以见到他。你看着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许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听你的。”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只要好好养一段时间就没什么大问题。弟弟一直没出现,你竟然没有问,只是安静地乖乖任我安排一切。有天夜里我路过你的房间,听见你在暗暗抽泣,嘴里喊着弟弟的名字,我才明白你的心有多累。
“放心,弟弟没事。他只是欠了别人一点钱。”我不敢说那是一笔数目很多的钱。你没说话,径直到自己房间拿出一个月饼盒。你郑重地把盒子交给我,说都给弟弟还债。看着你省吃俭用的棺材本,我心里很难受。其实那还不够零头,杯水车薪,但已经是你可以给弟弟的全部,你这一生的全部。
你慢慢变得沉默,整日不说一句话,听到弟弟出事被抓那天你立即晕了过去。这件事狠狠把你击垮了,医生说你的眼睛刚做完手术,不能老是哭。“哭瞎了眼睛,你以后就见不到弟弟了。”我只能这样威胁你。你很自责,说要不是从小宠着弟弟,也许他不会变成这样。我默默地听着,你还是一颗心全在弟弟身上,但我已经没有不平了,我只希望你早点康复。我想抱抱你,却始终张不开双臂。长久以来我们习惯了困兽一样地对峙,我怕这样柔软的举动会吓着你。但是我知道,很快我就能张开双臂。
回想起这些年来,令我变得成熟的,竟然是那些不喜欢我的人,是他们令我懂得隐忍、谦卑和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