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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他便莫明其妙地不再做搬运工,继续在家四处打短工。我在这份安静里,慢慢将他忘记。这样直到我考入大学,去了外省读书。而他,也终于学到一技之长,被一家鞋厂,招去做了工人。儿时的那段牵手奔逃的情谊,在时间里,就这样一路淡下去了。半年才回一次家的我,几乎不知道已近而立之年的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父母对他,也依然像对一个孩童,时常地当着人的面,训斥他种种古怪的言行。他偶尔会生气,但更多的时候,则是顽皮地笑笑。笑,几乎成了他面对一切不快一切烦恼的唯一的表情。
我很少跟他说话,他见我冷漠,也是讪讪地招呼两句便安静地走开了。没有人会想到他是我的哥哥,而我,也已经忘了,他原是与我,流淌着一样的血脉。我拥有的尊严和呵护,他,也当是一丝一毫地,不应该少的。可习惯还是让我,慢慢对他所受到的欺负,不再怀有感伤;似乎,他不过是个与我无关的人。
有一年的夏天,他被父母派到车站去帮我拉行李。因为车半路维修,晚点一个小时,抵达终点的时候,已是日头最毒的正午。我心烦意乱地将一大堆行李卸下,却遍寻不着他的身影,便生了气,独自将行李扛到公交车上去,回了家。到家后才发现,他并没有回来。父母便说:要不你再返回去找找他吧,虽然地方很熟,怕他一时玩心兴起,忘了回家了。我没好气地嚷道:知道他傻,还让他去接我!一家人都不再吱声,但沉默,还是很鲜明地被一种淡淡的忧愁笼罩住了。星星开始铺满天空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他的声音。母亲跑出去,见到他就哭了。我站在身后,听送他来的一个车站师傅,絮絮叨叨地讲起他如何一大早就站在太阳底下傻等,车站的人心疼他,便将他叫到有空调的售票室去,又答应帮他看着从省城发来的班车。可惜工作人员很快将他忘记了,直到看见他又跑到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去,焦急地张望时才想起,省城发来的车,早已经开了下一班。工作人员便劝他回家,不必再等,他却很执拗地,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话,只一声不吭地继续等下去,等到车站人员都已下班,他才被这位好心的师傅,顺路捎了回来。我在这样的讲述里,突然间有些难过,但还是在他笑眯眯地过来喊我弟弟时,扭头,不去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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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两年后,我便辞去公职,自己筹资开了一家饭馆,生意很红火。母亲看我人手紧缺,便说:让你哥去给你帮忙吧。我听了很烦说:他能帮什么忙,不给我添麻烦就是好事了。母亲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可是,他至少有力气可以使的,而且,能给你省下一个人的工钱,你哥只要有口饭吃,就很开心了。
我终于拗不过母亲的好意,请他来到了饭馆。他果然干得起劲,早早起来就将饭馆的门窗和地板,全都擦拭得一尘不染。见到客人来,很殷勤地上去给人端茶倒水。有送货的上门来,他比货物搬运工干得都多。很多的时候,包括我,都常常把他当做一个免费的小工。除了他一说话会让人发笑,他该是这个饭馆里,最合格的一个服务生吧。
但因为他不懂世事人情,还是偶有摩擦。每一次,我都为了顾客和店面的声誉,将他训到厨房去闭门思过。他总是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在我的大声喝斥里,一低头,便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在这样的训斥里,渐渐忘了他的身份。直到有一天,一伙喝酒后耍酒疯的年轻人,见他言语木讷笨拙,便逗引他说:你挣了钱是不是都给你媳妇花?他便拼命地摇头说:不,给我弟弟花。一伙人便哈哈大笑,继续问他:你弟弟是谁,你对他这么好。他突然很兴奋地指指我说:老板就是我弟弟。那伙人笑得更厉害,其中一个人,竟对我大嚷说:嗨,老板,这傻子要攀你亲呢!
我的脸腾地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冲过去,啪地一拳打在那个小子身上。那伙人终是怕我报警,骂骂咧咧地摔打了几个酒瓶后,便走出了饭馆。我一个人蹲在门前,看满地的碎片,在黑暗里闪着清冷的光。他不知何时走过来,在背后,低低地说:弟弟,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我回头愤怒地朝他咆哮:知道我是你弟弟,还这样让我烦!说完这一句,我的眼泪,便哗地流下来。
只是,我没有让他看到,也没有告诉他以后的路上,再没有人敢这样欺负他。因为,我是他的弟弟。而他,是与我流着同样血液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