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三)-47-岗脱大厦
他们的婚姻起初很美满.乔治.岗脱勋爵不但识字,写的也还不大有错,法文说得相当流利,又是欧洲跳华尔兹的名手.他有了这些才干,在本国又有靠山,不用说一定能在外交界做到最高的位置.他的妻子觉得按自己的身分,应该在宫廷里出入才对,所以丈夫在欧洲大陆各城市做外交官,她就时常请客.她自己家里有的是钱,所以请起客来排场阔的了不得.外面谣传说政府将要委派乔治.岗脱做公使,好些人在旅客俱乐部下赌注赌输赢,说他不久就要做大使.忽然,又有谣言说他举止失常.有一回他的上司大宴宾客,请的都是外交界要人,他突然站起来说鹅肝酱里面是搁过毒药的.又有一回,巴伐里亚的公使斯泼灵卜克.霍亨拉芬伯爵在旅馆开跳舞会,他也去了,把头剃得光光的,打扮得活像个行脚僧.有些人帮他掩饰,说那一回开的是化装跳舞会,其实何尝是那么回事呢?大家暗底下都说这里面有些蹊跷.他的祖父就是这样的.这是遗传的恶病.
他的妻子儿女回到本国,在岗脱大厦住下来.乔治勋爵辞掉了欧洲的职务,公报上登载说他到巴西去了.可是外面大家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直没从巴西回来,也没有死在巴西,也没有住在巴西,根本就没有到过巴西.哪儿都瞧不见他,仿佛世界上从此没有他这个人了.背地里嚼舌头的人嬉皮笑脸的说:"巴西,巴西就是圣约翰树林子,里约.热内卢就是四面围着高墙的小房子.乔治.岗脱日夜有人守着.看护送了他一条绶带,那就是疯子穿的紧身衣."在名利场中,身后受到的批评不过是这样.
每星期中有两三次,可怜的母亲清早起来,先到神父那里忏悔,然后去探望苦恼的疯子.他有时笑她,那笑声竟比他的啼哭还凄惨.这个公子哥儿派头的外交官以前在维也纳大会上出足风头,如今只会拖着小孩的玩具走来走去,或是抱着看护的孩子的洋娃娃.他头脑清楚的时候,也认得母亲和她的神师和朋友莫耳神父,不过糊涂的时候居多.一糊涂起来,就把母亲.老婆.孩子.爱情.虚名浮利.壮志雄心,一股脑儿都忘光了.吃饭的钟点他可记得,如果酒里搀的水太多,酒味淡薄,他就哭起来.
这莫名其妙的恶病是胎里带来的.可怜的母亲那一方面是个旧族,上代一向有这种病,父亲这一方面,也有一两个人发过疯.那是老早的事了,当年斯丹恩夫人还没有失足,她也还没有用眼泪来洗刷自己的污点,还没有刻苦吃斋的给自己补过赎罪.这一下,体面的世家气焰顿减,那情形仿佛法老的大儿子突然被上帝击毙似的(见《圣经.出埃及记》.埃及法老屡次阻挠犹太人移民出埃及,上帝震怒,把所有的埃及人的大儿子都杀死.).这家子高高的大门上面刻着世袭的纹章,镂着王冠,可是已经给命运打上了黑印,注定要倒楣.
离家的勋爵还留下几个儿女,这些孩子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也难逃劫数,管自有说有笑的活得高兴,慢慢的也长大了.起步他们谈到父亲,想出各种计策防他回来.渐渐的,那虽生犹死的人的名字就不大听见他们说起了,到后来简直绝口不提.他们的祖母想起这些孩子不但会承袭父亲显赫的品位,同时也传着他的污点,心里忧闷.她成天战战兢兢,唯恐祖上传下来的灾祸有一天会临到他们身上.
斯丹恩勋爵本人也觉得将来凶多吉少,暗下里害怕.那恶鬼不离左右的缠在他卧榻旁边,他只好借喝酒作乐把它忘掉.有时一大群人闹哄哄的,那鬼也就隐没了.可是到他一个人独处的当儿,它又来了,而且面目一年比一年狰狞.它说:"我已经拿住了你的儿子,谁说将来不能拿住你呢?也许我会把你像你儿子乔治一般关到监牢里.没准我明天就在你头上啪的打一下,那么名位.享受.大宴会.美人儿.朋友.拍马屁的人.法国厨子.骏马.大厦,一切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所监牢,一个看护,一床草荐,叫你过过乔治.岗脱的日子."勋爵不服它的威吓,因为他有法子使它失望.(这里意思是他在未疯之前可以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