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为看到了,所以对自己的音乐感到惭愧:无益的骚动,浮夸的热情,唐突的怨叹,拉拉扯扯的老谈着自己,漫无节制的发泄,使他觉得又可耻又可怜.那等于一个没有牧人的羊群,一个没有君主的王国.......骚动的灵魂非加以控制不可......
在这几个月中间,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乐忘了,没有这需要了.他的精神受着罗马气息的感应,正在怀胎的时期.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初春时节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样,一方面因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一方面又飘飘然有点醉意.大自然跟他一起作着梦,彼此象一对睡梦中的情人那样紧紧的抱着.他不再讨厌罗马郊外的骚动的神秘气息,因为他已经体会到悲壮的美;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怀里了.
四月中,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请,要他去指挥几个音乐会.他不加考虑就想谢绝了,但认为先应该跟葛拉齐亚谈一谈.他觉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心里非常愉快;这样他可以假想她是参加他的生活的.
这一回她可使他大为失望.她要他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劝他接受.他听了非常难过,认为这表示她对他冷淡.
葛拉齐亚这么劝他的时候也许心中并不是没有遗憾.但克利斯朵夫为什么要去跟她商量呢?既然他要她代为决定,她便认为对于朋友的行为负了责任.自从他们在思想上沟通以后,她也有点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意志,觉得行动不但是我们做人的义务,而且也是件美事.至少她认为她的朋友应当把行动当做一种责任,不能随便放弃.她比他更清楚,意大利的气息有种麻醉的力量,好似温暖的南方季候风包含着迷人的毒素一样,会潜入你的血管,催眠你的意志.她屡次感觉到这种不大好的魅力而无法抗拒.所有她的朋友多多少少全害着这个精神上的疟疾.从前一般比他们更刚强的人都受过这病菌的害;它把母狼像上的青铜都腐蚀了.(母狼为罗马城的象征,历代雕塑家多以此为题材塑成铜像.)罗马城中有股死气:古人的坟墓太多了.在这儿久居,不如作客比较卫生.住在罗马太容易忘记时代:而这一点对一般年纪还轻,需要干一番事业的人是危险的.葛拉齐亚明知她的环境为一个艺术家不是一个有生气的环境.同时,她虽然对克利斯朵夫抱着比对无论哪个人都更深切的友谊......(她是否敢承认还有问题)......心里可并不因为他要走开而觉得不高兴.可怜!他也使她厌倦了,而使她厌倦的就是她所喜欢他的地方:他的太多的智慧,和积了多少年而快要溢出来的生命力;她的平静的心境被扰乱了.厌倦的理由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老是觉得受到爱情的威胁;这爱情虽是甜蜜的,动人的,但带着苦苦纠缠的意味,需要她时时刻刻提防,最好还是隔得远一点.她决不承认这些,以为自己出的主意完全是为克利斯朵夫着想.
而为克利斯朵夫着想,她的理由就多了.一个音乐家在当时的意大利不大容易过活.他的空气受着限制.音乐生活是窒息了.这块土地当年是替欧洲音乐插种的,现在被戏剧工厂铺满了油腻的灰跟滚热的烟.凡是不肯加入这个歌唱队的,不能或不愿意进戏剧工场的,就得被遗弃或是被窒息.民族的性灵并没有枯竭,但人家让它停滞,让它迷路.长于旋律是意大利宗师的特色,古代艺术的单纯精练的美几乎是种本能;青年音乐家中保有这些长处的,克利斯朵夫不止遇见一个.可是谁关切他们呢?他们的作品既没有人肯演奏,也没有人肯出版.纯粹的交响曲没有人感到兴趣.不是涂脂抹粉的音乐就没有人听!所以他们只能有气无力的唱给自己听,结果也静下来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睡觉罢.......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帮助他们.但即使可能,他们多所猜疑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不管他做些什么,他总是一个外国人.一切旧家出身的意大利人,面上尽管殷勤备至,心里始终把外国人看做蛮子.他们认为,他们的艺术害了病,应当归他们自己解决.所以虽则对克利斯朵夫非常友善,他们总不拿他看作一家人.......那他还有什么办法?他究竟不能和他们竞争;他们在太阳底下的位置原来只有那么一点儿,还好意思跟他们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