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一部
"两种都要不得.我只知道跟被压迫的人站在一起."
克利斯朵夫同样痛恨压迫者的专制.但他跟在反抗的劳动队伍后面,也学着他们使用武力的榜样.
他自己可不觉得,还向同桌吃饭的人声明他不是跟他们一伙的.他说:
"只要你们只关心物质的利益,你们就不会使我感到兴趣.等到有一天你们为了一种信仰而奋斗的时候,我一定跟你们联合起来.要不然,大家为了肚子而拚命,我来干什么?我是艺术家,有保卫艺术的责任,不能拿艺术去替一个党派服务.我知道近来有些野心的作家,为了要争取那种不干净的名气,做出不少坏榜样.我认为他们这样的保卫一个主义不一定使主义得到什么好处;而叛弃艺术倒是真的.我们的职司是要救出智慧的光明.那决不能卷进你们盲目的斗争.倘若我们不拿着火把,谁拿?你们打过仗以后看到光明依然无恙,一定是很高兴的.大家挤在甲板上扭打的时候,总得有些工人管着锅炉不让它熄灭.我们要了解一切,对什么都不恨.艺术家好比一支罗盘针,外边尽管是狂风暴雨,它始终指着北斗星......"
他们认为他唱高调,说他自己的罗盘针已经丢了.他们很高兴能不伤和气的奚落他一阵.在他们心目中,艺术家是个取巧的家伙,只想做些最少而最舒服的工作.
他回答说他跟他们工作一样多,更多,还不象他们那么怕工作.他最恨怠工,最恨粗枝大叶,以偷懒为原则.
"所有这些可怜虫,"他说,"都怕碰坏了他们宝贵的皮肤!......天哪!我从十岁起就没停过工作.你们却不爱工作,你们骨子里是布尔乔亚,还自以为能够毁灭旧世界!哼,你们非但办不到,而且也不愿意.真的,你们不愿意!你们吵吵闹闹的吓人,好象要把一切都破坏干净:其实都是空的.你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什么都抢过来,躺到布尔乔亚热烘烘的床上去.只有几百个可怜的扛泥巴的小工始终预备给人家剥皮或是剥人家的皮,莫名其妙的,......也许是为了好玩,也许是为要找点儿补偿,为几百年的辛苦出口气;......除此以外,旁人只想溜之大吉,一有机会便混进布尔乔亚的队伍.他们当什么社会主义者,新闻记者,演说家,文人,议员,部长......哎,别骂他们.你们也不见得高明.你们说那些是卖党求荣的混蛋.可是以后轮到谁呢?你们都要走上这条路,没有一个不上钩的!怎么能不上钩呢?你们中间没有一个相信灵魂不朽的.你们只有肚子,只想多多益善的把空肚子填满."
说到这里,大家都生气了,七嘴八舌的同时开口.克利斯朵夫争论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比别人更激烈.那是不由他作主的:一朝看到了一桩侵犯正义的事,他的知识方面的骄傲,为了求精神上的陶醉而虚构出来的唯美的世界观,都登时消灭了.世界上十分之八的人不是赤贫便是生活艰难,你还谈美学吗?得了罢!只有无耻的特权阶级才敢唱这种高调.象克利斯朵夫那样的艺术家,良心上不能不拥护劳工的政党.不公平的社会情形,贫富的悬殊,使脑力劳动者感到的痛苦比谁都深刻.艺术家或是挨饿,或是成为百万富翁,完全凭那个捉摸不定的风气,或是在操纵风气的人手里.坐视优秀分子消灭,或者给他极不公平的待遇:那种社会不是个社会而是个妖魔,应当铲除.不管工作不工作,每个人都应当有每天的口粮.每种工作,不论是好的是普通的,它的酬报应当以工作的人的正当与正常的需要为标准,而不能以工作的真价值为标准,......(要估计工作的真价值,而且要永远的公平,谁有这个资格?)......对于替社会增光的艺术家,学者,发明家,社会应当给予充分的津贴,让他们能有时间与方法替社会争取更大的光荣.这就够了.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并不值一百万.一笔钱跟一件艺术品根本是不相干的;艺术品既不在金钱之上,亦不在金钱之下,而是在金钱之外.问题并不在于付它的代价,而在于使艺术家能够生活.你得让他有饭吃,能安安静静的工作.财富是多余的,是盗窃旁人.我们应当老实不客气的说:谁要是财产超过了他和他家族的生活费,超过了为他的智慧正常发展所必需的费用,便是一个贼.他多出来的就是别人缺少的.人家提到法兰西无尽的财富,巨大的产业,我们听了只能苦笑;因为我们这批代表民族活力的人是劳动大众,是工人,是知识分子,不论男女,从小就得筋疲力尽的挣取一些免于饿死的生活费,还常常眼看最优秀的人被劳苦磨死.你们却吞饱了人间的财富,靠着我们的灾难与痛苦而致富.你们心里不会觉得不安,有的是自欺欺人的诡辩,说什么产权是神圣的,为生存而斗争是健康的,求进步是最高的目的.喝!进步,牺牲了别人的"所有"去求那个大成问题的进步!然而无论如何:你们总是太多了.你们所有的远过于你们生活的需要.我们却是不够.而我们比你们更有价值.如果你们喜欢不平等,那末小心些,也许明天你们自己就会吃不平等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