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七)-卷七-户内-第二部
火车开了,奥里维回到屋里,门口已经有两个宪兵等着.他们把奥里维当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也不急于分辩,好让克利斯朵夫逃得远一些.而且警察当局发觉了错误的时候并不着慌,也不急于去追逃掉的人;奥里维疑心他们其实是很愿意克利斯朵夫走掉的.
奥里维为了鲁意莎的葬事,直耽到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的兄弟,做买卖的洛陶夫,当天才来参加丧礼.这个俨然的人物规规矩矩的送过殡,马上搭车走了,对奥里维没有一句问起哥哥近况或是感谢他为母亲办后事的话.奥里维在当地又耽留了一些时候.这儿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可是觉得有多少眼熟的影子: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所爱的人,使他受苦的人,......还有那亲爱的安多纳德.所有这些在此生存过的人,现在完全消灭了的克拉夫脱一家,还留下些什么?......只有一个外国人对于他们的爱.
那天下午,奥里维在约定的边界车站上和克利斯朵夫相会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峦起伏的一个小村.他们并不搭下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决意走到前面的一个城市.他们需要孤独,便望静悄悄的森林中走去,只听见远处传来几下沉重的伐木声.他们走到山岗上一片空旷的地方.脚下那个狭窄的山谷还是德国的土地,有所看守树林的人的屋子,顶上盖着红瓦,一小方草地好比森林中一口碧绿的湖.四下里全是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林木,给水汽包裹着.雾氛在柏树枝间缭绕.一层透明的幕把线条遮盖了,把颜色减淡了.一切都静止不动.没有脚声,没有人声.秋天的榉树都变了金黄色,几点雨水淅淅沥沥的打在树上.一条小溪在乱石中流着.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停下脚步,呆住了.各人都想着自己的丧事.奥里维默默的对自己说着:
"啊,安多纳德,你在哪儿?"
克利斯朵夫却想着:"现在她不在世界上了,成功对我还有什么意思?"
但各人听见各人的死者安慰他们:
"亲爱的,别哭我们了.别想我们了.你想着他罢......"
他们彼此瞧了一眼,马上忘了自己的痛苦,而只感觉得朋友的痛苦.他们握着手,心中只有一片凄凉恬静的境界.没有一点风,雾气慢慢的散了,显出了青天.雨后的泥土那么柔和......它把我们抱在怀里,堆着一副亲热的笑容,和我们说:
"休息罢.一切都很好......"
克利斯朵夫的心松下来了.两天以来,他整个儿在回忆中,在亲爱的妈妈的灵魂中过活;他体验着那卑微的生活,单调而孤独的岁月,在孩子们都走了的静寂的家里,想念那些把她丢下的儿子......可怜的老妇,残废,勇敢,抱着乐天安命的信心,生就温和的脾气,恬然自得的忍受着一切,没有一点儿自私......克利斯朵夫也想起他认识的,一切谦卑的心灵.这时他觉得自己跟他们多么接近!在骚动的巴黎,眼看多少的思想人物发疯似的搅在一起,最近又看到那阵血腥的风,煽动神志错乱的民族互相仇视;克利斯朵夫经过了几年累人的争斗和激昂的日子,对于这个骚动而贫瘠的社会,对于自私的争战,对于自命为代表理智而实际只是掀风作浪的野心家,深深的感到厌倦.他所爱的却是成千累万的淳朴的心灵......他们在各个民族中间静静的燃烧着,本身便是些纯洁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