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六)-卷六-安多纳德-01
安多纳德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一张法国式的妩媚而忠厚的小圆脸,眼睛很精神,天庭饱满,下巴很细气,小鼻子长得笔直,......好似一个法国老肖像画家所说的,是"那种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种微妙的小动作,使她显得神情生动,表示她说话或听人说话的时候心中很有点儿细密的思潮".她从父亲那儿秉受着快乐的无愁无虑的脾气.
奥里维是个淡黄头发的娇弱的孩子,身材跟父亲一样矮小,性格却完全不同.小时候不断的疾病大大的损害了他的健康;虽然家里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虚弱的身体使他很早就成为一个悒郁寡欢的孩子,爱幻想,怕死,没有一点儿应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见人,喜欢孤独,他不愿意和别的孩子做伴,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讨厌他们的游戏,打架,尤其受不了他们的凶横.他让他们打,并非因为没有勇气,而是因为胆怯,不敢自卫,怕伤害别人;要不是靠着父亲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们磨折死的.他心肠很软,灵敏的感觉近乎病态:随便一句话,一个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场.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泪人儿.
两个孩子非常相爱;可是性情相差太远,混不到一块儿.他们各过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纳德越长越美;人家告诉她,她自己也知道,心里很高兴,编著些未来的梦.娇弱而悒郁的奥里维,一接触外界就觉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脑子里去胡思乱想.他象女孩子一样需要爱别人,也需要别人爱他.既然过着孤独生活,不跟年龄相仿的同伴往来,他便自己造出两三个幻想的朋友:一个叫做约翰,一个叫做哀蒂安,一个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从来不跟周围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极多.早晨,人家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他往往把赤裸的两腿挂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会把两只袜子套在一只脚上.双手浸在脸盆里,他也会出神的.在书桌上写字或温课的当口,他又会几小时的胡思乱想;随后他忽然惊醒过来,发觉什么也没做.在饭桌上,人家和他说话,他会吃了一惊,过了两分钟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他迷迷懵懵的听着自己的念头在胸中窃窃私语,过着内地那种度日如年的单调的岁月,被一些亲切的感觉催眠了.......空荡荡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阁楼,上了锁的神秘的空房,百叶窗都关了,家具,镜子,烛台,都遮着布;祖先画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脑子里;还有帝政时代的版画,题材都是轻佻的与有德的故事.外边,马蹄匠在对门打铁,锤子一下轻一下重,呼吸艰难的风箱在喘气,马蹄受着熏炙发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妇蹲在河边捣衣;屠夫在隔壁屋子里砍肉;街上走过一匹马,蹄声得得;水龙头轧轧的响;河上的转桥转来转去,装着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纤绳拉着在砌得很高的花坛前面缓缓驶过.铺着石板的小院子有块方形的泥地,长着两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风吕草和喇叭花,临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种着月桂和开花的榴树.有时邻近的广场上有赶集的喧闹声,猪叫声,乡下人穿着耀眼的蓝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咏队连声音都唱不准,老教士做着弥撒快睡着了;全家在车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别人(他们也以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节目)脱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阳的田里,看不见的云雀在上空盘旋,......或者沿着明净的,死水似的河走去,两旁的白杨瑟瑟索索的发抖;......然后是丰盛的晚餐,东西多得吃不完;大家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的谈着吃喝的问题;因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讲究吃喝在内地是桩大事,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大家也谈到商情,说些笑话,还夹着一些关于疾病的议论,牵涉到无穷的细节......而这孩子坐在一角,不声不响象头小耗子,尽管咬嚼,可并不怎么吃东西,拚命伸着耳朵听.他把大人的话句句听着,凡是听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补充.象旧家的儿童一样给几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种奇特的天赋,能够猜到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而不大了解的思想.......还有那厨房,充满着神秘的血腥和各种味道;老妈子讲着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后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飞来飞去,妖形怪状的东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这座老屋子里到处蠢动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随后是跪在床前的祈祷,根本不听自己说些什么;隔壁救济院里响起声音不平匀的钟声,那是女修士们睡觉的钟;......然后是雪白的床,给他躺着做梦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