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一部
从前有一个时期,批评家在法国有极大的权威.群众恭而敬之的接受他们的裁判,几乎把他们看做高出于艺术家,看做聪明的艺术家......(艺术家与聪明两个字平时仿佛是连不到一处的).......以后,批评家高速度的繁殖起来:预言家太多了,他们那一行便不免受到影响.等到自称为"真理所在,只此一家"的人太多的时候,人们便不相信他们了;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大家都变得灰心:照着法国人的习惯,他们一夜之间就从这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从前自称为无所不知的人,现在声明一无所知了.他们还认为一无所知就是他们的荣誉,他们的体面.勒南(勒南(1823—1892),法国史学家兼哲学家.)曾经告诉这些萎靡不振的种族说:要风雅,必须把你刚才所肯定的立刻加以否定,至少也得表示怀疑.那是如圣.保罗所说的"唯唯否否"的人.法国所有的优秀人物都崇奉这个两栖原则.在这种原则之下,精神的懒惰和性格的懦弱都得其所哉了.大家再也不说一件作品是好是坏,是真是假,是智是愚,只说:
"可能如此如此......并非不可能如此如此......我不知道......我不敢担保......"
要是人家演一出猥亵的戏,他们也不说:"这是猥亵的."而只说:"先生,你别这样说呀.我们的哲学只许你对一切都用犹豫不定的口气;所以你不该说:这是猥亵的;只能说:我觉得......我看来是猥亵的......但也不能一定这么说.也许它是一部杰作.谁知道它不是杰作呢?"
从前有人认为批评家霸占艺术,现在可绝对用不着这么说了.席勒曾经教训他们,把那些舆论界的小霸王老实不客气的叫做"奴仆",说"奴仆的责任"是:
"第一要把屋子收拾清楚,王后快到了.拿出些劲来罢!把各个房间打扫起来.诸位,这是你们的责任.
"可是只要王后一到,你们这批奴才就得赶快出去!老妈子切不可大模大样的坐在夫人的大靠椅上!"
对今日这些奴仆得说句公平话:他们不再僭占夫人的大靠椅了.大家要他们做奴才,他们就真做了奴才,......但是挺要不得的奴才:根本不动手打扫,屋子脏极了.他们抱着手臂,把整理与清除的工作都让主人去做,让当令的神道......群众......去做.
从某些时候以来,已经有了一种反抗这混乱现象的运动.少数比较精神坚强的人正为着公众的健康而奋斗,......虽然力量还很薄弱.但克利斯朵夫为环境所限,绝对看不见这批人.并且人家也不理会他们,反而加以嘲笑.偶尔有一个刚强的艺术家对时行的,病态的,空虚的艺术起而反抗,作家们就高傲的回答说,既然群众表示满意,便证明他们作者是对的.这句话尽够堵塞指摘的人的嘴巴.群众已经表示意见了:这才是艺术上至高无上的法律!谁也没想到,我们可以拒绝一般堕落的民众替诱使他们堕落的人作有利的证人,谁也没想到应当由艺术家来指导民众而非由民众来指导艺术家.数字......台下看客的数字和卖座收入的数字......的宗教,在这商业化的民主国家中控制了全部的艺术思想.批评家跟在作家后面,柔顺的,毫无异议的宣称,艺术品主要的功能是讨人喜欢.社会的欢迎是它的金科玉律;只要卖座不衰,就没有指摘的余地.所以他们努力预测娱乐交易所的市价上落,看群众对作品如何表示.妙的是群众也留神着批评家的眼睛,看他认为作品怎么样.于是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彼此只看见自己的犹豫不定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