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一部
为了要使克利斯朵夫提提精神,高恩预备带他到一种完全特殊的......就是说妙不可言的......戏院去.在那边可以看到凶杀,强奸,疯狂,酷刑,挖眼,破肚:凡是足以震动一下太文明的人的神经,满足一下他们隐蔽的兽性的景象,无不具备.(指巴黎的大木偶戏院,创立于一八九七年,所演的戏不是专门逗笑的,就是极端恐怖的.)那对于一般漂亮女子和交际花尤其特具魔力,......她们平时就有勇气去挤在巴黎法院的闷人的审判庭上消磨整个下午,说说笑笑,嚼着糖果,旁听那些骇人听闻的案子.但克利斯朵夫愤愤的拒绝了.他在这种艺术里进得愈深,觉得那股早就闻到的气息愈浓,先是还淡淡的,继而是持久不散的,猛烈的,完全是死的气息.
豪华的表面,繁嚣的喧闹,底下都有死的影子.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始就对某些作品感到厌恶.他受不了的倒并非在于作品的不道德.道德,不道德,无道德,......这些名辞都没有什么意义.克利斯朵夫从来没肯定什么道德理论;他所爱的古代的大诗人大音乐家,也并非规行矩步的圣人;要是有机会遇到一个大艺术家,他决不问他要忏悔单(旧教惯例,凡教徒向教士忏悔后,教士予以书面证明,称为忏悔单.法国习惯,凡教徒结婚时,须向本堂神甫缴验忏悔单.)看,而是要问他:"你是不是健全的?"
关键就在于这"健全"二字.歌德说过:"要是诗人病了,他得想法医治.等病好了再写作."
可是巴黎的作家都病了;或者即使有一个健全的,也要引以为羞,不让别人知道他健全,而假装害着某种重病.然而他们的疾病所反映于艺术的,并不在于喜欢享乐,也不在于极端放纵的思想,或是富于破坏性的批评.这些特点可能是健全的,可能是不健全的,看情形而定;但绝对没有死的根苗.如果有的话,也不是由于这些力量本身,而是由于使用力量的人,因为死的气息就在他们身上.......享乐,克利斯朵夫也一样喜欢.他也爱好自由.他为了直言不讳的说出他的思想,曾经在德国惹起小城里的人的反感;如今看到巴黎人宣传同样的思想,他反倒厌恶了.思想还不是一样的思想?可是听起来大不相同.以前克利斯朵夫很不耐烦的摆脱古代宗师的羁轭,攻击虚伪的美学,虚伪的道德的时候,并不象这些漂亮朋友一般以游戏态度出之;他是严肃的,严肃得可怕;他的反抗是为了追求生命,追求丰富的,藏有未来的种子的生命.但在这批人,一切都归结到贫瘠的享乐.贫瘠,贫瘠.这就是病根所在.滥用思想,滥用感官,而毫无果实.那是一种光华灿烂的,巧妙的,富有风趣的艺术;......当然是一种美的形式,美的传统,外边冲来的淤沙淹没不了的传统;......一种象戏剧的戏剧,一种象风格的风格,一批熟练的作家,很能写文章的文人;......是当年很有力量的艺术与很有力量的思想的骨骼,相当美丽的骨骼.可是也仅仅限于骨骼.铿锵的字眼,悦耳的句子,空空洞洞的互相摩擦的观念,思想的游戏,肉感的头脑,长于推理的感官;这一切除了自私自利的供自己享乐以外,毫无用处.那简直是望死路上走.而这个现象,和法国人口激减的情形相仿,是全欧洲不声不响的看在眼里而私心窃喜的.多少的聪明才智,多少的细腻的感觉,都浪费于无用之地,虚耗于下流可耻之事.他们自己可不觉得,只嘻嘻哈哈的笑着.但克利斯朵夫认为差堪安慰的也只有这一点:这些家伙还能够痛痛快快的笑,究竟不能算完全没希望.他们装做正经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倒更不喜欢他们了;他觉得最难堪的,莫过于那些文人一边把艺术当作寻欢作乐的工具,一边自命为宣扬一种没有利害观念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