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三部
静默.静默.沉重的静默一天一天的压在他心上.仿佛一切都成了灰烬.仿佛生命已经到了黄昏;而克利斯朵夫才不过开始生活呢.他决不愿意就此听天由命!他还没到睡觉的时间,还得活下去......
可是他没法再在德国活下去.小城市的那种闭塞偏狭压着他的精神,使他气愤得对一切都不公平了.他的神经都暴露在外面,动不动就会受到伤害,会流血.他活象关在市立公园的笼子跟土洞里的可怜的野兽,受着苦闷煎熬.由于同情,克利斯朵夫有时候去看它们,打量着它们美妙的眼睛,看着那犷野而绝望的火焰一天天的黯淡下去.啊!那还不如痛痛快快把它们一枪打死,倒是解放了它们呢!无论什么手段,也比那些人的不理不睬,教它们活不成死不得的态度要好一些!
克利斯朵夫最感压迫的,还不是一般人的敌意,而是他们变化无定的性格,既没有格局也没有内容的性格.他宁可跟那些死心眼儿的,头脑狭窄的,对一切新思想都不愿意了解的老顽固打交道!硬来,可以硬去;哪怕是岩石罢,可以用铁锹去开凿,用火药去炸毁.可是对付一块没有定形的东西,轻轻一碰就会象肉冻似的陷下去而不留一点痕迹的,你能有什么办法?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精力,掉在这种泥淖里都变得无影无踪:即使有块石头掉下去,深渊的面上也不会泛起多少皱纹;嘴巴才张开了一下,马上又闭了起来:刚才的面目早已消灭了.
他们可不能说是敌人.真是差得远呢!他们这种人,在宗教上,艺术上,政治上,日常生活上,都没有勇气去爱,去憎,去相信,甚至也没勇气不相信;他们耗费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所谓德国战胜系指一八七○年的普法战争.)他们更想来一套令人作恶的把戏,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古老的理想主义并没被人唾弃,因为大家没有那个气魄敢坦坦白白的这样做,而只想把传统思想加以歪曲,来迎合德国的利益.头脑清明而两重人格的黑格尔,直等到来比锡与滑铁卢两仗以后,才把他的哲学立场和普鲁士邦的沆瀣一气:(黑格尔(1770—1831)早年轻视普鲁士,称颂拿破仑;晚年则崇拜普鲁士,甚至于所著《历史哲学》的绪论中提到"绝对观念"时,隐含国家至上,尤其是普鲁士至上之意.来比锡一役(1813年)为拿破仑败于俄.奥.普联军之役.而来比锡与滑铁卢战争已为黑格尔晚年之事.)这是一个显著的榜样.......利害关系既然改变了,一切的原则也就跟着改变了.吃败仗的时候,大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现在把别人打败了,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看到别的国家强盛,他们就象莱辛一样的说:"爱国心不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没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称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头了,他们便对于所谓"法国式"的理想不胜轻蔑,对什么世界和平,什么博爱,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什么人权,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绝对的权利,而别的民族,就因为弱,所以对它绝对没有权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观念(此处所谓"观念",当即指黑格尔的"绝对观念".又观念一词在此应视为形而上学中之"原理".)的化身,它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来完成的.如今自己有了力量,力量便是神圣的.力代表了全部的理想主义,全部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