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二)-卷二-清晨-第三部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尤其是爱人的遗迹老在你周围,眼睛看到的没有一样不教你想起她,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你还要重游旧地竭力去追寻往日的欢情:那时好比脚下开了个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觉得头晕,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为跟死亡照了面.不错,你的确见到了死亡,因为离别就是它的一个面具.最心爱的人不见了:生命也随之消灭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克利斯朵夫到他们相爱过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让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花园的钥匙留给了他,使他照旧可以去散步.他当天就去了,痛苦得差点儿闷死.他去的时候以为能找到一点儿离人的痕迹:哪知这种痕迹只嫌太多,每一处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飘浮;每条小路的每个拐弯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爱情的遗迹:那些曲折迷离的小路,挂着紫藤的花坛,小林子里的木凳,还老对自己说着:"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过是昨天,她还在这儿......今天早上还在这儿......"他把这些念头在胸中翻来覆去的想个不停,直到快闭过气去了才丢开.......他除了哀伤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愤恨,因为他虚度了良辰,没有加以利用.多少钟点,多少光阴,他有那么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当作空气,当作养料,而他竟不知体味那福分!他听任时间飞逝,没有把它一分钟一分钟的细细咀嚼......现在......现在可太晚了......没法挽救了!没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里,只觉得亲属可厌:他受不了那些脸,那些举动,那些无聊的谈话,和昨天,前几天,她在的时候完全一样的谈话!他们过着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件不幸的事.城里的居民也同样的毫无知觉.大家只顾着自己的营生,笑着,嚷着,忙着;蟋蟀照旧的唱,天上照旧发光.他恨他们,觉得被普天之下的自私压倒了.殊不知他一个人就比整个的宇宙都更自私.在他心目中一切都没有价值了.他再没有什么慈悲,也不再爱什么人了.
他过着悲惨的日子,只机械的干着他的事,可没有一点儿生活的勇气.
一天晚上,他正不声不响,垂头丧气的和家里的人一同吃饭,邮差敲门进来,送给他一封信.没看到笔迹,他的心就知道是谁写的了.四个人眼睛直钉着他,用着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态度等他看信,希望他们无聊的生活得到点儿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盘子旁边,忍着不拆,满不在乎的说信的内容早已知道了.但两个兄弟绝对不信,继续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顿饭的时候受尽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他心儿乱跳,拆信的时候差点把信纸撕破.他担心着不知信上写的什么,可是刚念了几个字就快活极了.
那是一封很亲热的短信,弥娜偷偷的写给他的.她称他为"亲爱的克利斯德兰",说她哭了好几回,每晚都望着星,她到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城,有华丽的大商店,但她什么都没在意,因为心里只想着他.她教他别忘了忠诚自矢的诺言,说过她不在的时候谁都不见,只想念她一个人.她希望他把她出门的时期整个儿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她也跟着成名.最后她问他可记得动身那天和他告别的小客厅,要他随便哪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还在那儿,还会用同样的态度和他告别.她签名的时候自称为"永远永远是你的......";信后又另外加了几句,劝他买一顶平边的草帽,别再戴那个难看的呢帽:......"平边的粗草帽,围一条很阔的蓝丝带:这儿所有的漂亮绅士都是戴的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