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二)-卷二-清晨-第三部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的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的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兴奋起来,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这篇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的陪着她们笑,眼睛老钉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而望着他,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果然她非常注意的听着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娜可爱的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的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随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了.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影踪也 没有了.怎么回事呢?她变了怎么样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整个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的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的变化,会整个儿的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的排斥这种念头,硬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开玩笑似的叫了起来:
"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她进去放下水壶,擦干了手,回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色笑了笑;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罢,可以清静些,"她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她看着孩子的慌乱觉得好玩,并不马上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