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二)-卷二-清晨-第三部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难关中并不能在母亲身上找到依傍.何况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别人的好意对它也没有什么用.
一天晚上,家里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里既不思想也不动弹,只是没头没脑的浸在那些危险的念头中间:静悄悄的小街上忽然响起一阵脚声,紧跟着大门上敲了一下,把他从迷惘中惊醒了,听到有些模糊的人声.他记起父亲还没回家,愤愤的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来,象上星期人家发见他倒在街上那样.曼希沃,这时已经毫无节制;他的不顾一切的纵酒与胡闹,换了别人早已送命,而他体育家般的健康还是毫无影响.他一个人吃的抵得几个人,喝起酒来非烂醉不休,淋着冷雨在外边过夜,跟人打架的时候给揍个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来照旧嘻嘻哈哈,还想要周围的人跟他一样快活.
鲁意莎已经下了床,急急忙忙去开门了.克利斯朵夫一动不动,掩着耳朵,不愿意听父亲醉后的嘟囔,和邻居叽叽咕咕的埋怨......
突然有阵说不出的凄怆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么事......而立刻一阵惨叫声使他抬起头来,向门外冲去......
黑的过道里,只有摇曳不定的一盏灯笼的微光,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象当年的祖父一样,担架上躺着个湿淋淋的,一动不动的身体.鲁意莎扑在他颈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边的小沟里发见了曼希沃的尸体.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声.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消灭了,别的痛苦都给扫空了.他扑在父亲身上,挨着母亲,他们俩一块儿哭着.
曼希沃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头守着长眠的父亲,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儿童的热情,象热病的高潮一般退尽了;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吹掉了.什么弥娜,什么骄傲,什么爱情,唉!多可怜!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重轻了.凭你怎么受苦,愿望,骚动,临了还不是死吗?难道还值得去受苦,愿望,骚动吗?......
他望着睡着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尽管缺点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也有许多好的品性.他爱家里的人.他老实.他有些克拉夫脱刚强正直的家风:凡是跟道德与名誉有关的,决不许任意曲解,而上流社会不十分当真的某些丑事,他可绝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无论什么危险的关头会高高兴兴的挺身而出.固然他很会花钱,但对别人也一样的豪爽:看见人家发愁,他是受不了的;随便遇上什么穷人,他会倾其所有的......连非他所有的在内,一齐送掉.这一切优点,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显出来了:他还把它们夸大.他觉得一向错看了父亲,没有好好的爱他.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这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生在那里呻吟哀叹.他又听到了那次父亲的求告,使他当时为之心碎的那种口吻:
"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的扑在床上,哭着,吻着死者的脸,象从前一样的再三嚷着:
"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我爱您!原谅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