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一)-卷一-黎明-第二部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偏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在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的弹他的练习,一个音都不错,就整天整月的没有东西吃.他把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心在胸中乱跳.他轻轻的咒骂父亲:
"畜生!哼,对啦,你是畜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的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堕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的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的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装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头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忽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的哭声停了一会,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的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荡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一眼的,但从来没见到今天这样的景色.悲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划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望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它上哪儿去呢?它想怎么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能象它一样的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的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的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驰,水流似的阳光在顷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象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点儿莱茵美酒......河流又往叙前去......景色变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的叶子象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映在河里.微波轻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岩,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是平原,庄稼,禽鸟,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