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2
有时候皓月当空,十分美丽.阿尔贝蒂娜上床已近一个小时.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边,想叫她瞧瞧窗外的景色.我敢肯定,我这是真的为了让她赏月.而不是为了放不下心,看她在屋里好不好我才去她卧室的.她希望怎样装假,而且能够怎样装假来逃离卧室呢?她必须和弗朗索瓦丝串通好了,否则此事绝对不能成功,走进幽暗的房间,除了白色的枕头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形黑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阿尔贝蒂娜的呼吸声.她已睡得很熟,我十分犹豫.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睡眠带着喃喃的低语继续流动着.她惊醒过来.无法言喻有多么快活;我刚吻她,推了她一下,她便醒了.一下子咯咯笑了起来.两臂缠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正在想你会不会来呢,"说完笑得更加厉害,更加温柔了.仿佛她睡着的时候,那美丽动人的头颅里装进去的尽是快乐.温情和笑声.我唤醒她,犹如掰开了一只水果,只见那解渴的果汁喷溅而出.
这段时间,冬天已经过去,美丽的季节重又归来.阿尔贝蒂娜仅仅向我道安才来我的卧室.经常当我的房间窗帘以及上面的墙壁都还漆黑无光的时候,我听见隔壁修道院花园里,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已经开始啁啾鸣唱,寂静之中那丰富细雅的乐调,犹如教堂风琴一般;鸟儿借着吕诋亚调式(中世纪宗教音乐调式.)
,已经唱起了晨经,用丰富辉煌的音符,将它看见的太阳撒入我昏暗的卧室.
不久,夜就缩短了.按原来的时间推算,还没有到早晨我的窗帘上面已经透进了乳色的亮光,而且时间越来越提前了.尽管阿尔贝蒂娜矢口否认自己过着囚徒的生活,但我却有这种感觉.我之所以继续让她过这种生活,这仅仅是因为我每天都在想,第二天我肯定就可以起床出门,开始为迁居的事作些准备工作.我们要购置一处房产,在那里.阿尔贝蒂娜可以不用为我担心,更加自由地过一种乡村生活或海滨生活,划船狩猎,由她高兴.可是到了第二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阿尔贝蒂娜身上包蕴的昔日的时光,我有时喜欢,有时憎恶(换了是现今的时光,双方出于利益.礼貌或者怜悯,都在用被我们奉为事实的谎言,努力在时间和我们之间编织一道幕帘).我原来以为,我对这过去的某些时日是了解的.可是突然间它向我呈现出一个崭新的面貌.她没有设法向我掩盖这种新的面貌,但跟以往出现在我眼前的面貌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我现在从她眼神背后看出的,不是以前那种善良的意图;我突然间发现的,是至此我从未预料的一种欲望.我原以为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心同德,其实她与我是离心离德的.譬如,安德烈七月份离开巴尔贝克的时候,阿尔贝蒂
娜不久就要同她见面;但她只字不提,我估计,她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早,就已重新见到了她.由于我在巴尔贝克产生了巨大的悲伤,九月十四日那天晚上她为我作出了牺牲,没有留在巴尔贝克,当即随我回了巴黎.十五日她到达巴黎以后,我就请求她去见安德烈,并问她:"她见到了您高兴吗?"眼下,邦当夫人给阿尔贝蒂娜带来了一些东西,我注视了她片刻,对她说,阿尔贝蒂娜跟安德烈一起出去了:"她们到郊外去散步了.""是的,"邦当夫人回答我说,"说到郊外,阿尔贝蒂娜不是个爱挑剔的人.譬如三年以前,她每天都免不了要去肖蒙岗."我一听到肖蒙岗这地名,忽然想起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过,她从未去过那地方,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事实是最狡猾的敌人,它往往向我们心脏防备薄弱的部位发动突击.阿尔贝蒂娜对她姨母说,她每天都去肖蒙岗,是否是在对她姨母说谎,而此后对我说根本不认识那地方,是否又在对我说谎?"幸好,"邦当夫人补充道,"这可怜的安德烈不久就要动身去一个乡村了,去真正的乡村,她很需要,这对她的健康有好处,她脸色那么不好.今年整个夏天她都没有呼吸到她所需要的空气.想一想,她七月份离开巴尔贝克,本来以为九月份就能回来的,没料到她的兄弟摔脱了膝盖骨,结果就没能回来."如此看来,阿尔贝蒂娜是在巴尔贝克等她,她却瞒了我!确实,建议我回去,这样显得比较客气.莫非......"对,我记得阿尔贝蒂娜跟我谈起过这事......(这不是真的).那么这意外的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对这一切,我脑子里有些糊涂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事发生的正是时候,因为迟了一天,别墅就开始租用了,那样安德烈的祖母就要白白多付一个月的租金.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摔坏的,安德烈十五日早晨赶紧发电,告诉阿尔贝蒂娜,说她不来了,阿尔贝蒂娜赶紧通知租房介绍所.拖一天的话,房租就要付到十月十五日了."原来是阿尔贝蒂娜改变了主意.她对我说:"我们今晚就走吧,"她说这话,眼前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尔贝克没有见到那位女友,现在一回去就能见到了.这一切我原来都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