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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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二章


  小火车尚未到站,可已见它在行进途中释放的缕缕青烟清闲自在地悠悠飘忽,接着象一朵几乎静止的云彩,全凭自身的力量,慢腾腾地攀登克利克多悬崖的绿色陡坡.由青烟开道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车终于缓缓地开过来了.乘车的旅客纷纷向旁边退去,给火车让道,可一个个不紧不慢,知道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温厚,几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机强有力的控制,听从站长宽容的信号的指挥,就象一辆新手骑的自行车,不会冒险去撞人,人们想它在哪儿停,就会在那儿停.
  正是因为我去了快信,维尔迪兰家才打来了电话,此信去得正巧,因为星期三(两天后便是星期三)是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盛大晚宴的日子,无论在拉斯普利埃还是在巴黎都是如此,可我对此却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艺术之作.维尔迪兰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与此相同的星期三,尽管如此,她还在自己的各个星期三之间输入细微的色彩差异."这个星期三不如上一个,"她常说,"可我相信下一个星期三将是我有生以来办得最为精彩的一个."有时,她也承认:"这个星期三自愧不如以往的.不过,下个星期三我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在巴黎居住季节的最后几个星期,女主人行将出发去乡村度假之前,动不动就宣布星期三要停办了.这成了她刺激忠实信徒们的良机:"只剩下三个星期三了,只剩下两个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语调好比宣布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您千万不要放弃下一个收场的星期三."但是,收场是假,因为她又往往通告大家:"现在,再也没有正式的星期三了,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个.不过,星期三我还在这儿.我们大家一起欢度星期三;谁知道呢?知己之间小聚的星期三,也许是最愉快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种种限制,由于有朋友路过,就得邀请他在这个或那个晚上来作客,所以几乎天天都过星期三."我记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芒贝尔侯爵夫人."电梯司机对我说.我们有关康布尔梅的解释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彻底取代卡芒贝尔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记忆中的位置,每当他因回忆那个难记的姓氏感到为难时,卡芒贝尔一词那通俗而又意味深长的音节便前来搭救年轻的店员,并立即受到他的喜爱,被他重新采纳使用,而这并非由于他生性懒惰,就象成了老习惯,难以根除,而是因为这几个音节满足了逻辑和简明的要求.
  我们加快步子,想占个空包厢,以便整个旅途中我可以亲搂阿尔贝蒂娜.可我们未能如愿以偿,无奈进了一间分隔的小车厢,里面已经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大又丑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正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尽管她俗不可耐,可一举一动,处处显得自命不凡,我揣摩着她有可能属于哪个社会阶层,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结论,这女人十有八九是哪家大妓院的老板娘,是个外出为妓女拉客的鸨母.她的形容举止在高声地宣布这一点.我在此之前竟然还不知这些太太还读《两个世界评论》呢.阿尔贝蒂娜讪笑着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动几下.那位太太神气活现,可我心里却一直挂念着第二天的事,我将应邀去小火车的终点站,到闻名遐迩的维尔迪兰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罗贝尔.德.圣卢等着我,要是再走远一点,我还可以到费代纳小住数日,定会给德.康布尔梅夫人带去莫大的欢乐,一想到这些,我的双眼禁不住闪烁起讥讽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自视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为,凭她那身考究的服饰,帽上饰着羽毛,以及那本《两个世界评论》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举足轻重.我希望这位太太在车上呆的时间不要超过尼西姆.贝尔纳,起码在图丹维尔下车.但事与愿违.列车在埃格勒维尔停下,但她还坐着不动.列车过了蒙特马丁海滨站,巴维尔—拉班加尔站,又过了安加维尔站,她仍然坐着,当车子离开了东锡埃尔前一站圣费里舒时,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开始跟阿尔贝蒂娜又搂又抱.在东锡埃尔,圣卢已在车站恭候."没有比见您一面更难了."他对我说,因他住在婶母家,我的电报刚刚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时间,所以只能给我一个小时.不幸的是,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原因是一下火车,阿尔贝蒂娜就只注意圣卢.她不跟我交谈,若我找她说话,她勉强作答,当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开.相反,她对罗贝尔总是笑眯眯,煞是诱人,跟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还与他带来身边的小狗玩耍,逗弄时,还故意触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第一次让我亲搂时,我曾会心一笑,感激我这位素昧平生的诱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变化,极大地简化了我的任务.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怀恐惧.罗贝尔兴许意识到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并非无足轻重,因为尽管她极力挑逗,他并不理会,弄得阿尔贝蒂娜对我满肚子不高兴.再说,他跟我交谈时,仿佛身边就我一人似的,当阿尔贝蒂娜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便又赢得了她的敬重,罗贝尔问我是否想设法会一会还留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我在东锡埃尔逗留那段时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帮朋友一起吃晚饭.可是,由于他表现出一副连他本人也经常谴责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态,似乎在发问:"如果你现在都不乐意再见他们一面,当初又何必一味取悦于他们呢?"我谢绝了他的建议,一来因为我不愿冒险离开阿尔贝蒂娜,二来我与他们已经断绝往来.摆脱了他们,亦即超脱了自我.我们都热切希冀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在这一生活中,我们能和尘世中的自我保持不变.可是,我们没有考虑到,即使并不期待另一种生活,但在尘世生活中,我们要不了几年,也会背叛了我们过去的自我,背叛了我们试图永远保持不变的形象.即使我们并不以为,与生命过程中发生的种种变化相比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们改变,但是,假如我们在另一种生活中与我们过去的"我"不期而遇,我们也许会对过去的自我不屑一顾,扭开头去,就象对待过去有过交往但久未见面的人......比如就象圣卢的那些朋友,过去每晚在"锦鸡"饭店与他们聚会,曾给我多少欢悦,可如今要与他们交谈,对我来说实在腻烦.难受.从这方面看,正因为我宁可不去那儿重新获得曾给我欢乐的一切,所以去东锡埃尔漫游一番,在我看来,倒象是有将进天堂的预兆.人人都十分梦想天堂,抑或梦想众多的.相继出现的天堂,但是,这些天堂,早在人们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这样的天堂里,谁都会有失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