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一卷
又过了半个小时,德.夏吕斯先生走出门来."您下巴怎么剃得这么光溜溜的?"絮比安以温存的口吻问男爵,"留着漂亮的小胡子,多美呀?""呸!多恶心呐!"男爵回了一句.
不过,男爵站在门口迟迟不走,向絮比安打听居民区的情况."您对面街头那个卖栗子的一点都不了解?不是左边的那位,那家伙讨厌死了,是右边的那个乐呵呵的黑大个.还有街对面的那个药店老板,雇了个骑车的,客客气气的,为他送药."这一连串的提问,絮比安听了准有些不耐烦,只见他象个专爱卖弄风情的女人,被唾弃后满腹怨恨,挺起身子,答道:"我看您呀,总是朝三暮四."这声责备带着痛苦.冷酷而又怪嗔的口气,无疑令德.夏吕斯先生动了心,为了消除因好奇打听造成的不良印象,他低声乞求絮比安,声音低得我无法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希望他们再在铺子里呆一会,裁缝为之感动,脸部的痛楚神情遂烟消云散,只见他细细端详着男爵满头灰发下那张丰腴.通红的脸,露出惊喜的神色,象是自尊心得到了深深的满足,拿定主意,准备答应德.夏吕斯先生向他提出的要求,不过,应允前还是说了几句有伤大雅的话:"您呀,真会折腾!"他眉开眼笑,显得激动,傲慢而又充满感激之情,对男爵说,"行,走吧,大小子!"
"我之所以又打听有轨电车司机的事,"德.夏吕斯先生又固执地开口说道,"是因为不管怎样,这对我回家有些用处.我有时确实会屈尊俯就,遇到哪个体态使我感兴趣的难能可爱的人儿,就会跟在她后面跑,就象哈里发(穆罕默德的继承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混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贩,在巴格达城到处转悠."对此,我对贝戈特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哪一天不得不出庭自辩,他说的话也不会用以说服法官,而仍然会凭自己特殊的文学气质的自然驱使,凭自己兴趣所至,满嘴贝戈特特有的言辞.德.夏吕斯先生与裁缝交谈,用的语言与他同上流圈子的人物打交道时用的一模一样,甚至其怪癖表现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因为他本欲极力克服内心的怯懦,不料显得过分傲慢,抑或因为内心胆怯,难以自己(在不同一阶层的人面前往往会更发窘),致使他自我暴露,把自己的秉性暴露无遗,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说,他确实生性傲慢,且带有几分疯狂."为不失去她的踪迹,"他继续说道,"我就象个小教书的,又好比一位年轻英俊的大夫,跟着那位小人儿,跳上同一辆有轨电车.我们用'她,来称呼,不过是为了遵守惯例(比如人们谈起哪位王子,会问:殿下龙体安乎?).若她换车,我马上就掏出那张叫作'转车票,的怪玩艺儿,签个号,也许票上布满了瘟疫的细菌,车票尽管还给我,可编号并不每次都是第1号!就这样,我有时要换三四次'车,.有时,到了深夜十一点,我一人搁在奥尔良车站,可怎么也得回府呀!只要离开奥尔良站就行!譬如有一回,由于一直没有搭上腔,我跟着来到了奥尔良,上了一节讨压的车厢,在工艺三角,即所谓的'行李网架,之间,贴着该交通网内主要建筑艺术杰作的照片.车厢里只有一个空位,我对面的历史古迹,是奥尔良大教堂的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最丑陋的一座了,可我迫不得已,看得煞是累眼睛,就好比有人强迫我两眼死死盯着一根根光学笔杆玻璃饰球的线条,弄得眼睛发炎.我在奥布莱跟我那位年轻的人儿下了车,可惜,她家人(我想象她一身缺点,可没料到竟有个家)在站台等候着!我一面等着可以把我带回巴黎的车子,满腹懊恼只有靠迪安娜.德.普瓦提埃之家来排谴.尽管该处曾吸引了我在王宫执事的一位祖宗,可我更喜欢的还是有血有肉的大美人.为消除孤独一人回家的厌倦滋味,我很想结识一位卧铺车厢的服务员或一位电车司机.不过,"您不要反感,"男爵下结论道,"这不过是个趣味问题,如同大家所说的那样,就上流社会的年轻公子而言,我并不希望占有他们的肉体,可是,我非得触及他们方能心安,我不是说触及他们的肉体,而是触动他们的心弦.只要哪位年轻人不再对我的去信无动于衷,而是有信必回,那他就已完全被我的灵魂所占有,我内心也就获得了安宁,或者说,若不很快又被另一位搅得心绪不宁,我心底至少是平静的.这挺怪,是吗?噢,那些常来这儿的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您不认识几位?""不认识,我的宝贝.噢,不,有个棕头发的,个子很高,戴单片眼镜,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多变.""我不明白您想指哪一位."絮比安补充描绘了一番,德.夏吕斯先生还是不知所云,他确实不知道这位裁缝见了不太熟悉的人,过后连头发什么颜色都记不清,这类贵人比人们想象的看来要多.不过,我了解絮比安的这一短处,他说的是棕发,可我想准是金发,看来那人的相貌与夏特勒罗公爵完全吻合."还是谈谈那些并非平民百姓出身的公子哥吧,"男爵继续说道,"眼下,我的心思全用到了一位怪小子身上,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布尔乔亚,待我无礼透顶.他根本意识不到我是个非同凡响的大人物,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毛小子.反正,不管怎么说,那头小蠢驴可以冲着我这身尊严的主教袍,随心所欲地瞎嚷嚷.""主教啊!"絮比安惊叫了一声.他根本没有听明白德.夏吕斯先生最后几句话,一听到"主教"两字,惊呆了."跟宗教,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他喃喃地说."我家出过三位教皇,"德.夏吕斯先生解释道,"有一个红衣主教的封号,所以我有权披红袍,因为我曾舅公是红衣主教,他侄女给我祖父带来了公爵封号,被替代继承下来了.我看您对这些暗示一窍不通,对法兰西历史无动于衷.此外,"他又添了一句,与其说是就此下结论,毋宁说是提醒对方,"那些年轻人对我很有诱惑力,可他们却躲着我,准是因为害怕,才敬而远之,不敢大声张扬对我的爱.他们的这种诱惑力,首先就要求他们具有显赫的社会地位.再说,他们假装冷漠,也许会适得其反,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他们愚蠢得很,时间一长,就会倒我胃口.就从您较为熟悉的阶层举个例子,我家府邸整修时,为了避免公爵夫人们争风吃醋,日后好荣幸地向我表白曾接待过我,我到大家所说的'旅馆,去过了几天.有位楼层招待跟我熟了,我看上了他,让他当猎奇的小'服务员,,负责为我关门帘,可他对我的建议一直置之不理.后来,我实在气极了,为了向他证明我的意图是纯洁的,便差人给他送去一笔高得出奇的款子,只求他上我房间来交谈五分钟.可我白白等了他半天.从此,我对他讨厌极了,连出门都走仆人专用甬道,不愿看到那小混蛋的丑面孔.后来,我才得知他从未收到我的信,信全给半道截走了,第一封被一位嫉妒他的楼层招待截去,第二封被值白班的那位秉性正直的门房拦截,第三封又被值夜班的门房取走了,他爱那位服务员,当月亮女神狄安娜起来时,就跟他睡觉.可是,我对他的厌恶并未因此而减退,即使象托着银盘送野味那样把那个服务员奉献给我,我也会一手推开,恶心得要吐.噢,真不该,我们谈起正经事来了,关于我向往的事,我们之间现在算是了结了.不过,您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做个中间人,噢,不,一想到这事,我就兴奋,我觉得,一切并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