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二卷-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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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二卷-第二章


  任何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都对我们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明知幻想会破灭,我们仍会想入非非.德.夏吕斯先生同我讲的许多事情,大大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使我忘记了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看到的令人大失所望的现实(无论是地名还是人名),把我的想象引导到她的表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身上.况且,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使我一段时间蒙受欺骗,相信上流社会人士具有价值,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各不同,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弄错了.造成这种情况,也许得归因于他整天无所事事,既不写也不画,甚至连读书也是粗枝大叶,走马观花.但他比上流社会的人高明几倍,因此,如果说他从他们和他们的表演中汲取谈话内容的话,可他们却并不能听懂他的话.他是以艺术家的身份说话,最多只能分析出他们虚假的魅力.他的分析仅仅对艺术家有用,他和艺术家的关系犹如驯鹿和爱斯基摩人的关系:这种珍贵动物,为他们啃荒凉岩石上的地衣和苔藓,这些植物,北极居民自己发现不了,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但是经驯鹿消化后,它们就成了北极居民可消化的食物.
  此外,我还要补充一点:德.夏吕斯先生为上流社会所描绘的图画显得生机勃勃,因为强烈的仇恨和真诚的好感混杂在一起,他对年轻人尤其仇恨,但对有些女人却很崇拜.
  即使德.夏吕斯先生把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放在他所崇拜的女人之首,即使他把他堂弟媳的府邸说成是神秘莫测的不可接近的阿拉丁宫,这也不足以解释我在接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请帖时的惊愕.这件事发生在我去公爵夫人家吃饭后的两个月.那天,公爵夫人到戛纳去了.当我打开一张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信封,看到请柬上印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巴伐利亚女公爵某日在家,恭候大驾光临的字样时,我惊得目瞪口呆,但我马上担心有人在搞恶作剧,想叫我到一个没有邀请我的府上去作客,而被扔出门外.诚然,从社交观点看,被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邀请与被允许到公爵夫人家中吃饭,两者相比,后者难度更大.虽然我对纹章学所知甚微,但我仅有的那些知识告诉我,亲王没有公爵高贵.再说,我心想,上流社会女士的智商再高,也不可能象德.夏吕斯先生所说的那样,和她同类的智商有质的不同.但是,我的想象力给我描绘的不是我所知道的,而是它所看见的,也就是名字向它展现的东西,正如埃尔斯蒂尔在突出一种诱视效果时,会忽视物理的基本概念,尽管他能够驾驭这些概念.然而,就是在我不认识公爵夫人的时候,盖尔芒特这个名字一旦加上亲王夫人这个爵号,也总向我展示出完全不同的东西,正如一个音符,一种颜色或一个数量,受到明暗变化.数学"符号"或美学"符号"的影响后,会发生深刻的变化一样.盖尔芒特名字加上亲王夫人爵号后,就成为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时代回忆录中的名字;我把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想象成经常有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和大孔代出入,有这些人物在场,踏入亲王夫人的门槛对我来说难如登天.
  这些人尽管经过放大镜放大,大家对他们有着各种不同的主观看法(我以后还要提到),但他们总有一些客观的东西,因而也就显示出了不同.
  况且,怎么能不是这样呢?我们经常接触的人同我们梦幻中的样子相差甚远,然而,却和我们在名人回忆录和书信中所看到的,我们渴望认识的人一模一要.那位和我们共进晚餐的无足轻重的老人,却是我们在一本描写七○年战争(指1870年到1871年的普法战争.)的书中看到的人物,我们以激动的心情拜读了他给腓特烈—查理亲王(腓特烈—查理亲王(1775—1828),普鲁士陆军元帅.残忍而凶暴.)写的充满了自豪感的信,吃饭时我们觉得趣味索然,那是因为想象没有和我们在一起;看书时感到其乐无穷,那是因为有想象为我们作伴.其实却是同一个人.我们希望自己曾和德.蓬帕杜尔夫人(蓬帕杜尔夫人(1721—1769),路易十五情妇,对当时的文艺起过重要的保护作用.)相识,因为她热情地保护了文艺,但当我们有可能和她在一起时,会感到兴致索然,味同嚼蜡,仿佛来到了当代的爱捷丽(爱捷丽是罗马神话中的泉水仙女,曾启示过罗马王努玛.现在常用作"女幕僚.女谋士"解释.)身旁,觉得她实在平庸,也许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她.尽管如此,仍会有所不同.人对人的态度不会千篇一律,即使他们对我们可以说是一样的友好,但最终会显示出起抵销作用的差异.我刚认识德.蒙莫朗西夫人那会儿,她喜欢同我谈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当我需要她助我一臂之力时,她会毫不吝啬地.十分有效地用她的影响来帮我的忙.要是换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情况就不一样.德.盖尔芒特夫人也许从来没想使我不愉快,从来只说我的好话,对我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礼貌是盖尔芒特家族丰富的精神生活),但是,一旦我要求她办一件小事,她决不会为满足我的需要而前进半步,就象在有些城堡中,你可以使用一辆汽车,使唤一个仆人,却不能得到一杯苹果酒,因为这没有列入仪式安排中.究竟谁是我真正的朋友?是德.蒙莫朗西夫人,还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前者以伤害我为乐,但却随时准备为我效劳;后者看到有人伤害我会很痛苦,但却决不会帮我一丁点儿忙.此外,有人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尽谈些无聊的事,而她的堂弟媳尽管才智平平,却尽讲有趣的东西.才智的形式多种多样,彼此对立,这在文学界是这样,在上流社会也是这样,因此,不只是波德莱尔和梅里美才有权互相蔑视.正因为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严密和专横的目光.语言及行为体系,当我们和别人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就象是一条从她那一类才智演绎过来的定理,我认为是人们唯一应该说的话.当她对我说,德.蒙莫朗西夫人向一切不懂的东西敞开思想,实在愚蠢时,或者,当她知道德.蒙莫朗西夫人干了什么坏事而对我说:"这就是您所说的好女人,可我说她是坏女人"时,我是从心底里赞成她的看法的.但是,当我离开德.盖尔芒特夫人,当另一个女人和我并起并坐,把公爵夫人贬得一钱不值,对我说:"其实奥丽阿娜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甚至说(要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场,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她本人的声明恰恰相反):"奥丽阿娜迷恋社交生活"时,那种专横的现实,即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绝对正确的现实就会土崩瓦解,那盏已经象普通记忆那样遥远的使晨曦变得惨淡无光的明灯就会消失.既然任何数学都不能把德.阿巴雄夫人和德.蒙邦西埃夫人化成齐次量,因此,如果有人问我,她们俩谁更高明,我当然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