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二卷-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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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二卷-第一章


  在巴尔贝克时,有一天人们救了一个不愿意被人救的投水自尽的寡妇,寡妇对我说(也许是为一种预感所驱使,有时候,我们能从自身神秘莫测的.但似乎能反映未来的器官生活中得到预感),她没见过象这样残酷的事,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想死,却不让她死,偏要她继续遭受痛苦的煎熬.
  我们急忙上前扶外祖母,她同我母亲进行了一场近乎粗暴的搏斗,最后败下阵来,被强行按在安乐椅上.她已没有愿望,也没有遗憾,她的脸又变得没有表情了.她开始仔细地把皮大衣掉在她睡衣上的毛毛一根根地捻掉.这件大衣是我们刚才手忙脚乱地给她披上的.
  她的眼神完全变了,时常充满忧愁.哀怨和惊慌,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而是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妪所特有的那种无精打采的眼神.
  弗朗索瓦丝老问我外祖母想不想梳头,问多了她也就相信这是我外祖母自己提出来的了.她拿来了毛刷.梳子.香水,还有一条披肩.她说:"我给阿梅德太太梳梳头,累不着您的.身体再虚弱,让人梳头总是可以的."换句话说,谁也不会虚弱到不能让人给梳头的地步.但是,当我走进房间,看见弗朗索瓦丝那双冷酷无情的手在不停地摆弄一个脑袋,脑袋被摆弄得时而精疲力竭,时而疼痛钻心,无法保持必需的姿势,东歪西倒,脑袋上垂老的头发无力忍受梳子的接触,发出哀怨,可是弗朗索瓦丝却神情兴奋,仿佛正在使我外祖母恢复健康.我看到弗朗索瓦丝快梳完了,不敢催她,也不敢对她说:"够了",怕她不服从我.但是,我看见弗朗索瓦丝残忍而无辜地把一面镜子放到外祖母面前,让她看看头梳得满意不满意,这时,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开始,我为能及时地从弗朗索瓦丝手中夺走镜子,没有因一时疏忽而让外祖母从镜子里看见她自己无法想象出来的模样而感到高兴(我们一直十分小心,不让她接触任何镜子),可是,唉!我只高兴了一会儿,当我俯身吻她那被摆弄得精疲力竭的美丽额头时,发现她用一种惊奇的.不信任和气愤的目光看着我:她没有认出我是谁.
  据我们的医生说,这是脑充血加重的一种征兆.必须把血抽掉.戈达尔大夫踌躇不决.弗朗索瓦丝希望医生采用"划痕"吸杯法,但把"划痕"说成了"挖痕".她在我的词典中找这个词,但没找到.即使她说"划痕",而不是"挖痕",也休想找到,因为她查错了词的部首,她嘴里说的是"挖痕",但写起来(因而也就认为这是正确的写法)却成"滑痕"了.使她感到失望的是,戈达尔大夫倾向于......但不抱很大希望地......用蚂蝗.几个钟头后,我走进外祖母的卧室,看见黑乎乎的小蛇爬满了她的颈背.太阳穴和耳朵,在她血淋淋的头发中扭动,就象在美杜莎(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原是美女,因触犯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面貌也变得奇丑,谁要是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的头发中扭动一样.可是,在她苍白而镇定的.静止不动的脸孔上,我看见一双睁得很大的.明亮而安详的眼睛,还象从前那样漂亮(也许比病前更充满智慧,因为她不能够说话,不能够动弹,全凭她的眼睛表达思想,多亏蚂蝗从她身上吸走了几滴血,她的思想似乎可能自然而然地得以再生),火光照亮着病人面前重新获得的世界.她的平等不再是绝望音的逆来顺受,而是希望者的顺从.她意识到她的病情将要好转,她要小心谨慎,不想动弹,只是赐给我一个动人的微笑,让我知道她感觉好了一些,同时轻轻捏了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