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卷
我凝视着他舅妈的照片,心想圣卢既然有这张照片,就有可能把它送给我,因此我也就更加珍爱圣卢了,愿意为他效一千次劳,只要能换来这张照片,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因为看到这张照片,就如同又一次遇见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甚至是一次永恒的相遇,仿佛我们的关系突然有了转机.她头戴阳帽,在我身边停了下来,第一次让我尽情地睇视这丰满的腮颊.脖子的拐角和眉梢(这些至今对我仍好象蒙上了一层薄纱,因为她总是匆匆而过,而我的印象也是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我的记忆也很不稳定,很不可靠);凝视照片就如同凝视一个我从没有看见穿过袒胸露肩连衫裙的女人的胸脯和胳膊,对我来说无疑是发现了一种销魂的快感,使我受宠若惊.这些线条对我似乎是禁区,现在我可以在照片上对它们进行研究,就象研究一本对我唯一有价值的几何著作中的线条一样.后来,当我把目光移到罗贝身上时,发现他简直是他的舅妈的复制品,一种使我感到神魂颠倒的奥秘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因为虽说他们两人的脸不完全一样,但是血缘相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深深印入我的贡布雷的视觉中的脸部线条,鹰钩鼻,锐利的蓝眼睛,似乎也用来勾勒出罗贝的脸的轮廓,同样异常细腻的肌肤,只是面容显得清臞一点.我看着显露在他脸上的盖尔芒特家族的特征,心中不胜羡慕;这个家族在世界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永远不会消失;它远离人群,周围有一种神妙非凡的神鸟的光轮,因为它似乎诞生在神话时代,是一个女神和一只神鸟结合的后裔.
罗贝见我温情脉脉的样子,极是感动,但他并不知道我动情的原由.况且,炉火的热气和香槟酒使我感到阵阵快意,因而也使这种柔情有增无已.我的额头沁出了一粒粒汗珠,眼睛里也饱含着泪水.圣卢拼命叫我吃小山鹑.我一面吃,一面赞不绝口,就象一个不信教的人,不管他属于哪个派别,当他在一种不熟悉的生活中发现了他认为应该受到这种生活排斥的东西(例如,一个自由思想家在教士的住所品尝了一顿精美的晚餐),会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第二天醒来,我好奇地跑到圣卢的窗口(窗子很高,俯瞰着整个地区),想看一看.认识认识周围的田野,因为我昨天到得太晚,田野已在夜幕下入睡了,我没能够看清它的面目.可是尽管它很早就醒来了,当我打开窗子时,只见它仍然裹在那件用晨雾做成的柔软而温暖的白袍里,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仿佛站在城堡的窗口朝着池塘的方向遥望,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我知道,不等在院中刷洗军马的骑兵结束他们的工作,田野就会卸去晨装.我现在只能看见一个光秃秃的山丘,把它那已经退出了阴影的.纤弱而凸凹不平的背脊紧紧贴着军营.我透过装点着白霜的透明帷幔,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陌生人,而它也是第一次在把我凝望.后来我习惯到军营来了,每次来我都意识到山丘的存在,因此,即使看不见,也会觉得它比巴尔贝克的旅馆,比我们在巴黎的住所真实(我也常常思念巴尔贝克的旅馆和我们巴黎的住所,但就象思念不在我身边的人或死去的人一样,也就是说,不太相信他们的存在);我的这种意识,会使山丘的侧影不知不觉地反射到我在东锡埃尔的最细微的印象上,就今天早晨而言,是反射到圣卢的勤务兵在这间舒适的卧室里为我准备巧克力时给予我的那种热气腾腾望台,晨雾弥漫,我只能从屋里远眺山丘,不可能到那里去散步.这浸润山丘的茫茫雾霭,尽管它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它与巧克力的香味和我当时思想的整个脉络一结合,也就滋润了我头脑中的想法,正如巴尔贝克留给我的是永不变色的金碧辉煌的印象,而贡布雷给我的印象却是屋外黑陶土的楼梯留下的一层灰暗的色彩.晨雾没过多久就退下去了,太阳光向雾幕射出几支金箭,但却无济于事,只给雾幕镶上了几道灿烂的光辉,但最后终于将它制服了,山丘此刻向彤彤旭日献出了它的灰圆顶.一小时后,当我沿着城市的街道漫步,只见金灿灿的朝阳照射着树叶和墙上的选举宣传画,使树叶的红色和宣传画的红色和蓝色变得更加艳丽夺目,我不禁情绪激奋,边哼着歌,边在马路上逛荡,要不是我竭力克制自己,真会高兴得在街上蹦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