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卷
弗朗索瓦丝高兴.谦逊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各有各的派头.在这里,一切得从简."然后关上了窗子,怕妈妈会突然闯进来.絮比安所说的"你们会比盖尔芒特家有更多的马"中的"你们",实际上应该指我们,当然他用"你们"也不无道理,因为除非为了满足某种纯个人的自尊心(譬如,当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担心会被她传染上感冒时,她会带着讨厌的冷笑说,她没有感冒),弗朗索瓦丝已同我们合为一体了,就象那些植物,它们和动物紧密相连,动物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们变成可吸收的粪便,提供给植物作养料.应该由我们,按照我们的道德,我们的财产,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地位,来计划满足我们自尊心的小奢侈,对于满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这必须服从我们的需要.另外,我们承认她有权按照传统的习惯,自由地吃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气,有权上街逛逛,买点东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读者这下该明白,为什么弗朗索瓦丝在搬家后的头几天里会那样无精打采.我父亲的各种荣誉头衔还没有被我们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她自己称这种不舒服为烦闷.这种烦闷,就是高乃伊作品中这个词所表达的强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对他们的婚后生活.对他们的家乡深感"厌烦"从而想自杀的士兵笔下所表达的意思.弗朗索瓦丝的烦闷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为他一上来就讲了一句使她高兴的话,就跟我们决定要买一辆车子时使她产生的愉快一样强烈,甚至更为高雅."真是好人哪,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丝乐意把新词和她已经掌握的词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讲,我们没有马车,是因为我们不想要.
弗朗索瓦丝的这个朋友很少呆在家里,他在某个部谋得了一个职业,在那里当雇员.这个做背心的裁缝起初和一个"顽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误以为他们是父女.几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访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时候女孩子还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象样了.当她转做女装,成为女裙裁缝时,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无利可图了.她先在一个专做女装的女裁缝铺子里当"艺徒",缲缲边儿,缝缝边饰,钉钉纽扣或"揿纽",用别针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晋升为二级继而是一级技工了.她的顾客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她上顾客家,也就是说,上我们院来做活,常在铺里的一两个小姐妹陪她来,她们是她的徒弟.从此,絮比安在她身边就用处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长大后,还常要给人缝背心,但是有朋友们当帮手,就不需要别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请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给人当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来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时候方能回来.幸好,我们搬到这里后过了几个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向弗朗索瓦丝献殷勤,帮助她不太痛苦地度过这开始阶段的异常难熬的时光.尽管我不否认絮比安作为"过渡药剂"对弗朗索瓦丝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认,初接触时,我并不喜欢他.从近处看,会发现他的眼睛充满怜悯.忧伤和迷惘.这种眼神彻底摧毁了他那肥大的双颊和红润的肤色可能产生的效果,会使人感到他病得厉害,或刚死了亲人,精神受到了打击.其实,他既没有生病,也没有丧事,而且能说会道,说起话来总是冷冰冰的,爱嘲笑人.这种在眼神和讲话语气之间的不一致,产生了某种虚假的现象,非但不会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尴尬,就象一个穿着短上衣出席晚会的来宾,看到别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难堪,或象一个必须回答某殿下的问话,却又不知从何答起的人,只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摆脱困境.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相反,絮比安讲话总是娓娓动听,我很快就发现,他身上蕴藏着一种非凡的才智,这也许同漫布在他脸上的怜悯.忧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后,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这种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文学天赋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说,他虽然文化不高,但只要浏览几本书,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语言的最瑰丽的表达法.我认识的最有天赋的人,都是风华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断言,絮比安很快也会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怜悯心,感情细腻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