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卷
罗贝只对我不愿意在他情妇面前进一步显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满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个先生,就是把时髦主义和文学混为一谈的那个先生,你给她吹一吹,我记不太清楚了."罗贝一面说,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妇.
"可是,我亲爱的,除了你刚才讲的以外,我没什么好讲的了."
"你真叫人扫兴.这样吧,你给她讲讲弗朗索瓦丝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事,这会使她非常高兴的!"
"太好了!博贝多次给我提到过弗朗索瓦丝."她用手托着圣卢的下巴,把它拉到亮处,一面重复她的陈词滥调:"好呀,您!"
自从我认为演员不只是在朗诵和表演风格上具有艺术真实性以来,我对演员本人发生了兴趣.当我看见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员一面漫不经心地聆听男主角向她表露爱情,一面盯着刚进入剧场的一个贵族公子的脸孔看个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倾吐火一般炽烈的情话,一面向坐在附近包厢里的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夫人频送灼热的秋波时,我感到饶有兴味,仿佛在欣赏一部旧喜剧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尤其通过圣卢给我介绍的有关演员的私生活,我在这部有声的戏剧下面,看到了另一部无声的富有表现力的戏中戏.这部有声戏剧尽管平淡无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于灯光的效果,由于演员脸上涂着角色的脂粉,戴着角色的面具,心灵上凝结着角色的台词,我感到剧中人物短暂而鲜明的个性在一个小时内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栩栩如生,沁人心脾.人们热爱这些个性鲜明的人物,欣赏和怜惜他们,一旦离开剧院还想再看见他们,可他们已解体成一个不再是剧中人物的喜剧演员,一本不再能展示演员面孔的剧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总之,演出一结束,剧中人物的鲜明个性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会象失去了心爱的人那样,怀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问题来.
有一个节目叫我看了心里极不舒服.一个初登舞台的年轻女演员要演唱几首老歌,她把自己的前途和家里人的希望全部压在这场演出中.拉谢尔和她的几位女友都憎恨她.这个女演员的臀部过于肥大,大得让人看了发笑;嗓门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动就变得更小.这小嗓门和大臀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拉谢尔在剧场内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们的任务就是用冷嘲热讽把这个舞台新手(因为他们知道她一定怯场)搞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最后彻底垮台,这样剧院经理就不会同她签订合同.这个倒霉的女演员刚唱了个头,就有几个被专门搜罗来干这种勾当的男观众背朝舞台,纵声狂笑.另有几个同谋的女观众笑得更响.而笛子的每一个音符又为这场有预谋的狂笑增加了声浪.剧场内顿时乱作一团.倒霉的女演员心里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脸上淌着汗水.她试着斗争了一会儿,接着向周围的观众投去痛苦而愤怒的目光.这就使得喝倒彩的声浪愈加高涨.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现自己聪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员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她们本不是同谋,但向那些家伙送去了恶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台监督在女演员唱完第二首歌后......尽管还有五首歌没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意外事件,就象从前当我的叔公为了戏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让我的老外公喝白兰地酒时,我也尽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样.因为对我来说,恶作剧也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正如我们对不幸人的怜悯很可能会怜悯得不是地方,因为我们会把他想象得痛不欲生,可是,他迫于要同痛苦斗争,根本不想自悲自怜;同样,恶作剧的人在灵魂深处也不见得有我们想象的残忍,不见得只想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坏心,愤怒给了他热情和活力,而这种热情和活力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从中得到快乐.施虐者总认为他所虐待的对象也是一个恶人.拉谢尔想必认为她所折磨的女演员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她认为给她喝倒彩无论如何也是为高雅的情趣报仇,是向一个蹩脚的同行提出忠告.不过,我最好还是不谈这件事,因为我一没有勇气,二没有能力阻止事情发生;再说,即使我为受害者鸣冤叫屈,我也很难把那些折磨者干坏事的感情说成是为了满足他们残酷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