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好吧,"圣卢作出结论说,"我就坐这九曲十八弯的小铁路火车走吧!"
我若不是病魔缠身,也会坐上小火车,一直把我的朋友送到东锡埃尔的.我们呆在巴尔贝克车站的时间里......小火车的司机不紧不慢地等一些姗姗来迟的朋友,他们不来,他是不想开车的.同时他也不紧不慢地喝着清凉饮料......我答应每周至少去看他数次.布洛克也到车站来送行......圣卢很讨厌.圣卢见我们这位同学听见了他要我到东锡埃尔去吃午饭,吃晚饭,去住,最后也对他说:
"如果你哪天下午凑巧路过东锡埃尔,我又有空,你可到司令部来找我.不过,要说有空嘛,我几乎从来就没空."口气极为冷淡,使命是纠正发出邀请时那迫不得已的热情,防止布洛克对邀请认真对待.可能罗贝尔也担心,如果我一个人,我不会去.他以为我与布洛克的交情要胜过我自己之所言,这样就叫我能有一个同路的伙伴,一个带动人.
我真怕这种口气.这种一面邀请一面又劝人家不要来的邀请方式会使布洛克不快,觉得圣卢干脆什么都不说也许还更好些.可是我错了.火车开走以后,我和布洛克一起离开车站,一直走到我们必须分手的两条大街交叉处.一条大街通旅馆,另一条通向布洛克家别墅.整个这段路上,布洛克一直不停地问我,我们哪一天到东锡埃尔去,因为"圣卢对我那么好",如果不应邀前去,他未免"太感情粗糙".我很高兴,他竟然没有发现,那邀请是用怎样毫不迫切.勉强算得上彬彬有礼的口气发出的.或许他还没有不高兴到那种程度,还愿意装作没有发现.不过我还是为他着想,希望他不要立刻去东锡埃尔,以免成为笑柄.但我又不敢向他表明圣卢远不如他那样追不及待,也不敢给他出个主意.那主意只会使他不快.他真是太迫不及待了.虽然他这类缺点完全可以由一些杰出的优点来补救,换上更内向的别人,是不会有这些缺点的.但他这样的冒昧,确实叫人恼火.照他说,我们这个星期之内非去东锡埃尔不可(他说"我们",我想,他有点指望我去,好给他去当借口).整整这一路,走到绿树掩映的体育场前,走到网球场前,走到市政府前,走到卖海鲜的小贩前,他都停下来,求我定一个日子.我不干.他离开我时,生气了,对我说:"请便吧,先生.不管怎么样,我不得不去,既然他请了我."
圣卢特别担心对我外祖母感谢得不够.第三天我收到他一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再次委托我向外祖母致谢.这封信是从他驻防的城市寄来的,在信封上邮局盖上了邮戳,上有那个城市的名称.这封信似乎向我飞奔过来,对我说,在路易十六骑兵团军营的四堵墙内,他思念着我.信纸上印着马桑特的家徽,我从上面分辨出一头雄狮高踞于一花环之上,花环下方由一顶法兰西元老帽构成圆形.
"旅途顺利,"他在信中告诉我,"一路阅读在车站上购买的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叫阿费德.巴丽纳(阿费德.巴丽纳是露意丝.塞西尔.万桑(1840—1908)的笔名,她是《辩论报》的撰稿人,着有研究贝尔纳丁.德.圣-彼埃尔.缪塞的书籍,也是向法国读者介绍易卜生.斯宾塞和托尔斯泰的人.)(我估计这位作者是俄国人,一个外国人能写得这么好,我觉得真了不起.告诉我,你对此书如何评价吧!大概你很熟悉,你是无书不读的渊博学者).我现在又回到这粗俗的生活中.唉!我觉得在这里自己简直是被流放.我留在巴尔贝克的一切,在这里是没有的.在这种生活中,我找不到任何温馨的回忆,任何智慧的魅力.你一定会蔑视这样的生活环境,不过这种生活也并非没有任何动人之处.自我上次离开这里以来,我好像觉得一切都变了样.因为在这期间,开始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时代,也就是我们的友谊所开始的时代.我希望这个时代永远不要结束.我只向一个人谈到这个时代,谈到你,这个人就是我的女友.她出我意料地来到我身边,我们一起度过一个小时.她很希望与你结识,我想你们一定会谈得很融洽,因为她也非常爱好文学.相反,为了回忆咱们的交谈,为了重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些时刻,我倒躲开我的同伴.他们是些很好的小伙子,但是我对他们说这些,他们可能无法理解.对于与你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第一天,我几乎更喜欢自己单独回忆,不给你写信.可是,你思维细致,性情极为敏感,又怕你收不到我的信胡思乱想.你肯于俯就这个粗野的骑兵,但是要把他改造得文雅一些,更细腻一些,更与你相称一些,你可要下大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