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我一面送埃尔斯蒂尔回家,一边在他身旁默默咀嚼着这些想法.刚刚对其模特儿身份的发现,将我引至这些思考之中.这第一个发现又导致第二个发现,那就是对艺术家其人的发现,这更加使我心慌意乱.他为奥黛特.德.克雷西画过肖像.这位奇才,这位智者,这位孤独者,这位谈吐惊人并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人,是否有可能就是从前维尔迪兰家收留的那个可笑而又恶习不改的画家呢?我问他是否认识维尔迪兰一家,是否凑巧他们那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比施先生(比施意为母鹿.).
他回答我说是的,并不觉得难堪,似乎这是他一生中已经相当遥远的一段,似乎预料不到他在我心中会唤起极其失望的情绪.他抬起眼来,从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到了这种情绪.他的面孔现出不满的表情.这时,我们已经差不多走到了他家门口.换一个理智和情感不这么高尚的人,大概就会简简单单地道一声有些干巴巴的再见,此后便避免再与我见面了.埃尔斯蒂尔对我并没有这样做.作为一个真正的导师......从纯创作观点来说,说不定为人之师这是他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个艺术家,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真理一边,应该保持孤独,而不要挥霍自我,哪怕是对一些弟子......在任何情况下,为了对年轻人最有裨益,他总是极力去开掘某一情境中所包含的部份真理,哪怕这真理对他或对别人都是相对的.与其说上几句可能会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话,他宁愿说几句可以对我有教育意义的话.
"一个人,不管多么明智,"他对我说,"在年轻时的某一阶段,没有说过什么话,甚至过着某种生活,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很不愉快,希望将其抹掉,这样的人恐怕是没有的.但是他不该绝对地为此而悔恨,因为,只有经过所有的可笑.丑恶之现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范围内变成一个贤哲.这一切可笑.丑恶的现形应该是这最后现形的先导.我知道有些年轻人,是杰出人物的子孙,他们的家庭教师从他们中学时代起便教导他们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可能他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们说过的话,都可以发表,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是,这是一些精神贫乏的人,是理论说教者软弱无力的后代,他们的明智是消极的,是不能开花结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来,必须自己去走一段路亲自去发现,任何人不能代替我们去走,不能免了我们这趟差,因为明智是对事物的一种观点.你钦佩的世人,你觉得端庄的仪态,并不是家长或家庭教师置停当的.这些东西的先导,是完全与此不同的人生开端,受到周围占统治地位的恶或俗的影响.这些代表着一场战斗,一次凯旋.我们在最初某一阶段是什么模样,那形象已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不管怎么说,是不讨人喜欢的.这我明白.但是我们不应该否认这个形象,因为它是我们确实经历的见证,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规律,我们从生活的共同因素中......如果是一个画家,就还从画室生活.艺术小团体中......提炼出来超越这一切的某些东西."
这时我们早已走到他家门口.没有结识那些少女,我很失望.但是现在终于有了可在生活中再次找到她们的一线希望.她们已不再象从前那样只从天际闪过,我想再不会望见她们从那里出现了.在她们周围,那将我们隔绝的巨大漩涡已不再漂浮.这大漩涡不过是她们可能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永远溜掉而在我心中唤起的欲望的表现而已.这种欲望时时在心中活动,游移不定,迫不及待,惴惴不安.我对她们的渴望,现在可以放下歇一歇了,可与其它许多欲望一起储备起来.一旦知道这些欲望可以实现,我便将实现的时刻推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