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然后我百看不厌地注视着她那宽大的脸膛,那轮廓就象一片热烈而又平静的美丽云霞,可以感觉到那后面闪射着柔情之光.一切多少还能接受她的感受的东西,一切还可以说属于她的东西,都因此而立刻变得那样神圣,那样超俗,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掌理着她那刚刚灰白的秀发,怀着尊敬.小心翼翼和轻柔,似乎我抚摸的是她的善良.她在难过之中又为使我免去了一种痛苦而感到那样高兴,就这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对我那疲惫不堪的四肢,是那样平静安宁的一瞬,是那样甜蜜.过了一会,我见她想帮我睡下,打算给我脱鞋,我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她,开始自己脱衣裳.我的手已经碰到上衣和矮靴的头几个纽扣上,她用乞求的目光拦住我的手.
"噢,别这样,"她对我说,"对外祖母来说,这叫她多开心!尤其是你今夜需要什么时,不要忘了敲墙,我的床就靠着你的床,隔橱非常薄.等一会你睡下以后,就敲敲试试,看看咱们是不是能互相听得见."
果然,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一个星期以后,我不舒服时,有几天我每天早晨都重复这三下,因为外祖母要早早喂我喝牛奶.当我觉得听见她已经醒了以后......为了不叫她等待并且能在喂我牛奶之后马上再度入睡......我鼓起勇气小声敲了三下,胆怯地,轻轻地,但不管怎样却是清清楚楚地,因为我担心如果搞错了,她还在睡,那就会打断她的觉,可我又不愿意她继续侧耳倾听是否是我呼叫,如果她起先没有听清的话.我不敢再敲了.我这边刚一敲三下,立刻就听到另外三击.这三击音调不同,充满平静的威严,为了更加清晰,重复两次,那意思是说:"别着急,我听见啦!过一会就来!"顷刻,外祖母来到.我对她说,我真担心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或者她以为那是隔壁的什么人在敲.她笑了:
"将我可怜的小狼(普氏的母亲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均称"我的小狼".)敲击声与别人混淆起来,怎么会呢!就是有一千个人敲,外祖母也辨别得出来呀!你以为世界上还有别人这么傻,这么激动,这么又怕吵醒我又怕人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吗?不管怎样,这个小老鼠只要一抓,人家立刻就能认出它来,特别是这个小老鼠跟我的小老鼠一样是独自一人,又叫人可怜的时候!我听见它犹犹豫豫已经有一会了,它在床上折腾,要各种把戏."
她半敞开百叶窗.在旅馆前突的附属建筑上,阳光已经在屋顶上安身,就象早起的盖屋顶工人早早就开始干活,默默地干完活计以免吵醒还在沉睡的城市,而城市一动不动使他显得更加心灵手巧一样.她告诉我几点了,天气会怎样,说我用不着一直走到窗边去,说海上有雾,告诉我面包店是否已经开门,对我叙说听到其声响从街上走过的那辆车是什么样的:这无足轻重的打开窗帘,这可以忽视的.任何人都不在场的清晨"序曲",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一小块生活.白天,当我谈到早晨六点钟的漫天大雾时,我会在弗朗索瓦丝或一些陌生人面前高高兴兴地提起这些,那意图并不在于显示我获得了某种知识,而是要显示我一个人所得到的疼爱.这甜蜜的清晨一刻,由我敲三下.另三下作答这富有节奏的对话开始,象一曲交响乐般展开.柔情和快乐力透隔墙,那墙变成了和谐的.非物质的东西,象天使一般歌唱着.那为人热烈期待的三击回答,重复两次.隔墙善于通过这三击,以天神报喜的轻盈和音乐美的忠诚,将外祖母整个的心灵和就要过来的诺言传送过来.但是抵达巴尔贝克当天那一夜,外祖母离天我以后,我又难过起来,就象在巴黎离家时我已经很难过一样.构成我们眼前生活中精华的事物,对于我们从精神上以我们的接受能力来赋予其未来的模式,而上述事物并不在这未来模式之中的事物,总是以极大的拼死抗拒来对抗.我这种对于在陌生房间里过夜的恐惧......许多人也有这种恐惧......说不定只是上述这种抗拒最普通.最模糊.最机能性.几乎最无意识的表现形式.一想到我的父母有一天可能会死去,我可能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远离希尔贝特而生活,或者只是不得不在一个永远再也见不着自己朋友的国度定居,常常使我感到可怕之极,那抗拒就在这恐惧的深处.我自己的死亡,或者象贝戈特向人们许诺的那种在自己著作中永生,我很难想象.我无法将我的回忆.我的缺点.我的性格带到那种虽死犹生中去,这些东西不能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概念,也不希望我有一个它们没有位置的虚无或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