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过了一会,我那种孤独的印象更加浓重.我向外祖母承认,我感到不舒服,我觉得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没有抗议,说她要出去买些物品,无论我们是走还是留下,反正这些物品都有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给我买的,因为所有这些我缺的东西,都在弗朗索瓦丝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时,我到街上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使大街保持着与室内同样的炎热,理发店和一家糕点铺子还开着门,常客们在糕点铺子里站在迪盖-特鲁安(迪盖-特鲁安(1673—1736),是圣马洛的海盗.他的塑像也在圣马洛.他在《回忆录》中,讲述了许多历险事情.)塑象前吃冰淇淋.这塑象引起我的快乐,那与他的形象出现在一本画报中,也能使在外科医生的候诊室内翻阅画报的病人得到快乐一样.一些人对我相当无所谓,使我感到惊异.旅社经理满可以建议我到城里走走散散心,一个新住所,这种受罪的地方,在某些人眼里也是可以显得是"令人心旷神怡之小住地点"了.旅社的说明书就是这么说的.这说明书可能有些夸大其辞,不过这是面向所有主顾的,他们专门迎合主顾之所好.确实,为了把主顾招到巴尔贝克大旅社来,说明书不仅提到什么"美肴佳馔"."游艺场花园令人销魂",还说什么"时装女王陛下驻足,不被视为笨伯之人不会因奸污而不受惩罚,任何有教养的男子可能都不愿意冒此风险."
我越是怕外祖母伤心,就越是需要她.她大概很灰心丧气,感到如果这么点累我都受不了,那就没有希望了,任何旅行对我都不会有好处.我下定决心回去等她.经理亲自走来按了一个按纽:一个我还完全陌生的人物,人称"lift"(英文:电梯.)的(此人被安顿在旅社的最高点,大概是诺曼底教堂灯笼式天窗的地方,好象是玻璃板后面的一幅照片或管风琴演奏者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朝我走下来,动作之轻盈有如家养松鼠,灵巧而又是被束缚之物.然后他又沿着一个柱子滑下来,将我带在他身后朝这商业主殿的圆顶升去.每一层上,通道小楼梯两侧,阴暗的游廊成扇形展开.一个收拾房间的女仆人抱着一个长枕头,从游廊里走过.黄昏的光线使她的面庞模糊不清,我把自己最狂热梦想中的面具贴到她的脸上,但是从她朝我递过来的目光里,我看到的是对我这个一钱不值的人的厌恶.每一层唯一的厕所形成仅有的一排竖着的玻璃窗,从玻璃窗透进的光线照亮了这毫无诗意的半明半暗的地方,神秘得很.在永无尽头的向上走的过程中,为了打消我默默穿过这神秘地方所体验的致命焦虑,我便对那个年轻的管风琴演奏者.我的旅程的匠师.我被俘的伙伴开了腔.他还是继续拉他的乐器音栓和推导管.我为自己占这么大地方,给他惹这么多麻烦而向他表示歉意,问他我是否妨碍他施展艺术才能.在这种地方,为了吹捧名家高手,我不仅表现出好奇,而且还忏悔自己对此十分偏爱.但是他不理我,可能对我的话惊异不止;也可能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工作,一心想着各种标记;也可能他耳背,对这个地点很尊重;也可能怕出危险;也可能懒得动脑子;也可能这是经理的命令.
一个人,哪怕无足轻重,我们认识他之前和认识他之后,他对我们所取态度的变化,恐怕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赋予我们对外界现实的印象了.我一直是同一个人,下午稍晚时候,乘坐了来巴尔贝克的小火车,一直怀着同一颗心.但是,六点钟的时候,由于无法想象出经理.豪华大旅社.其服务人员是什么模样,我抵达的时刻心中有一种模糊而又带几分恐惧的期待.现在,在这颗心中,则是走南闯北的经理那脸上挖掉的疣子(虽然如他自己所说,"特点是罗马尼亚"(经理将"祖籍"origine说成了"特点"......originalité.)......因为他总是使用他认为高级的词儿,而又没有发现用得有毛病......实际上他的国籍是摩纳哥),为招呼电梯而按铃的姿势,开电梯的本人,从大旅社这个潘多拉盒子(潘多拉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她有一个神秘的盒子.这盒子一打开,世界上所有的灾难.坏事都冒出来.)里冒出来的整个木偶戏剧场沿幕的人物.这一切都无法否认,终身在此.而且,象一切人造的东西一样,没有繁殖能力.我并没有参与这种变化,但至少这种变化向我证明在我的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事情毫无意义,是自在的......而我刚象一个游客,开始游览时,太阳在面前;待他看见太阳到了身后时,便得知时间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