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有些小站高踞于自己的沙丘上俯瞰着远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则位于大绿颜色.形状令人不快的小山脚下,已经准备睡去......那小山,形状就象刚走进去的一间旅馆房间里的长沙发,山下是一些别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个网球场,有时是一家赌场.赌场大门上的旗帜迎着凉爽的海风飒飒作响,场中空荡无人,焦虑不安.初次向我显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过其司空见惯的外表来显示......戴着白色遮阳帽的打网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柽柳和玫瑰身边的车站站长,一位戴着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妇人沿着我永远不会体验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轨迹,唤回在外久久不归的猎兔狗,然后回到自己的木头小板房里去,屋中已经燃起灯火.这些小站以这些司空见惯.使人非常熟悉的现象,无情地刺伤着我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的心.
我们走进巴尔贝克大旅社(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尔度假,他描写的巴尔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尔大旅社.)的大厅,面对着仿大理石的偌大楼梯,我的外祖母不顾会增加那些陌生人的敌意和鄙视......我们就要生活在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经理讲"条件"时,又怎样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经理是个普萨式的人物,满脸满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几个疖子,在脸上留下了伤疤.由于祖籍遥远,童年时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闯荡而口音混杂,给他的声调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礼服,闪动着心理学家的目光."慢车"一到,他一般总是把阔老爷当成满腹牢骚的人,而把住旅馆的吝啬鬼当成阔老爷!他大概忘记了他自己一个月也挣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却深深鄙视那些认为五百法郎......或者更确切些,如他所说,是"二十五路易"......"是个数目"的人,总是把这些人当成是贱民的组成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给这些人预备的.在这家豪华大旅馆里,有些人并不花很贵的房钱却也受到经理的敬重,这也是真的,条件是经理确切知道这些人注意开支是因为吝啬而不是因人穷.吝啬是一种毛病,在各个社会阶层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确实丝毫不会损害威望.有社会地位,这是经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会地位,更确切地说,在他看来有说明地位高的标志,例如走进旅社大厅不脱帽啊,穿高尔夫球裤和紧身短上衣啊,从镶金.带红的高级皮革烟盒里往外掏雪茄烟啊之类(可惜,这些优越性,我一样也没有).他用讲究的字眼去点缀自己的生意经,但意义总是用得相反.
我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待.我听到外祖母拿腔拿调地问他:"房钱......是什么价?......啊!太贵了,我这点钱可不够!"他听外祖母说话时,帽子也不摘下,还吹着口哨,外祖母也不生气.我听着这话,尽量逃进自己内心深处,竭力到一些永不改变的想法中去游荡,不让任何有活力的东西露出我的躯体表面......就象动物的表皮出于抑制作用,当人们伤害它们的时候,它们装死一动不动一样......以便在这个地方不要太难受.我对这种地方还完全不习惯,看到别人对此很习惯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经理对她毕恭毕敬,对跟在她身后的小狗十分亲热;一个衣着讲究.样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缀着羽毛,回到旅馆,问"有没有我的信".所有这些人都将登上那假大理石的台阶视为回家,他们似乎对这一切都很习惯.与此同时,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艺术却带有"首席接待"头衔的先生,严厉地向我投以迈诺斯.埃阿刻和拉达芒特(这里宙斯的三个儿子,他们死后被召至地狱作判官.迈诺斯的名字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经常出现.)的目光(我将自己赤裸裸的心灵投入这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个再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我的心灵的未知世界一样).再远一些,在一扇关着的玻璃门后,有一些人坐在一间阅览室内,要描写这个阅览室,要依次描写我想到这些有权利在那里安安静静阅读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顾我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命令我走进去的话,她会使我感到多么恐惧,我恐怕必须相继选择但丁笔下赋予天堂和地狱的各种色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