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这些都无关紧要.象罗斯蒙德和希塞尔一样,安德烈毕竟是阿尔贝蒂娜的女友,甚至胜过罗斯蒙德和希塞尔,她与阿尔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举止,以至第一天刚开始时,我分辨不出她们这个与那个来.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布在海上,她们之间仍然保持着我与她们尚未相识时那种不可分离性.那时,她们之中不论哪一位出现,都会叫我那样激动,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经不远.现在依然如此,看见其中一个人,便使我感到快乐.这快乐中含有见到其他人随她出现或过一会来与她会齐的快乐的成份.即使其他人这一天不来,还有谈论她们的快乐,知道别人会告诉她们说我在海堤上的快乐.至于这成份究竟占多大比例,我就说不上来了.
这已经不再单纯是初来时期的那种吸引力,而是真正在爱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们每个人之间犹豫不决,显然她们每个人都可以代替另一个人.我最大的悲哀,并不是这些少女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抛弃了我,而是我无法做到立刻喜欢上哪一个.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将不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飘荡的全部忧伤和幻想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即会抛弃我的那个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会立刻威信扫地,是不是我会不知不觉地留恋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为在那之前我对她们怀着一种集体性的爱呢?政治家或演员对公众也怀着这种集体性的爱,他们得到公众的厚爱之后,如果被丢在一边,是无法自慰的.我未能得到阿尔贝蒂娜的青睐,现在,哪一个少女晚上离开我时,对我说上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向我飞过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我便骤然希望从这个少女那里得到这青睐.借助于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个眼神,我的冲动会一整天围着她打转.
在她们那机灵活泼的面庞上,线条刚刚开始相对固定,足以叫人辨认出可塑的.飘忽不定的人像来,哪怕此后还要变.正因为如此,这种冲动就更加带着肉欲成份在她们之间游荡.这些少女的面庞虽然彼此那样不同,倒说不定能够......重叠起来,她们的面庞长.宽方面的差异.远远比不上五官之间的差异.但我们对面庞的认识是非数学性的.首先,这种认识并非从衡量每一部分开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个总体印象为出发点.以安德烈为例,温和的双眼,细腻的线条好像与细小的鼻子连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细,有如画出来的一条简单的曲线,为的是叫分在双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条线上得以继续.她的秀发中也画出一条同样的细线,轻盈而幽深,有如风儿在沙上犁过而画出的线条.这一点上,她大概受遗传影响,因为安德烈母亲那满头银丝也完全是如此造型,这里形成一块凸起,那里形成一块凹陷,如同随着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与安德烈鼻子那秀气的线条相比,罗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宽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耸立在宽大的底座上.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能构成极大的差异,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这差异是多么大......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本身就能构成一个绝然特殊的表情,一个人的个性......使这些面庞显得彼此不会雷同的,还不仅仅是无比细小的线条和表情的特点.在我这些女友的面庞之间,面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为面庞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美.罗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双眼那发绿的光芒又作用于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双颊从她乌黑的秀发中得到那么多庄重高贵之气.她们的肤色是那样不同,以致我站在罗斯蒙德面前与站在安德烈面前,领略到的,是先后凝望生长在阳光普照之海滨的一株绣球与夜色朦胧中的一株茶花时所得到的同样的快乐.肤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更主要地是因为通过颜色这个新因素,线条之间无比细小的差别,无比扩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变了.这个新的因素与配色器一样,是一个大发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个比例改变器.结果是,可能构造差异不大的面庞,视其为火红的头发.粉红的肤色之火或为不反光的苍白光线所照耀而会变长或变宽,成了另外的面庞,如同俄国芭蕾(俄国芭蕾于1909年首次赴巴黎演出,普鲁斯特非常欣赏.)的道具,如果白天观看,有时就是简单的一张圆纸片.而巴克斯特(莱昂.巴克斯特(1866—1924),俄国画家,为《火鸟》(1910),《达夫尼斯和克洛埃》(1912)等设计过布景.普氏与他见过面,对他的才华及和蔼可亲有深刻印象.)这样的天才,视其将布景笼罩在肉红色或月光的光线之下,便可在一座宫殿的正面镶上绿松石,或者使一座花园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开.我们认识面孔也是这样,我们是以画家身份仔细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测量员身份去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