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一卷
希尔贝特为女友们所举行的茶会长期以来似乎是使我们不断分离的.不可逾越的障碍,此刻却成为我们相聚的机会.她常常写便条通知我(因我们仍然是新交),而每次的信纸都不一样.有一次,信纸上印着一只蓝色鬈毛狗,下面有一段英文写的幽默文字,后随一个惊叹号;另一次信纸上印着一个船锚,或者是G.S.这两个字母,它们拉得很长,形成长方形占据信纸的整个上部.还有一次,在信纸一角用金色字体印着希尔贝特这个名字,仿佛是她的签名,然后是一个花缀,顶上印着一把打开的黑伞.另一次,这个名字被围在形似中国帽子的花式字体之间,所有的字母都用大写,但你一个字母也认不出来.然而,希尔贝特所拥有的信纸虽然品种繁多,但必有穷尽之时.因此过了几个星期以后,我又见到她第一封信所用的信纸,上面有一个失去光泽的银色印章,戴头盔的骑士及下方的警句.当时我以为信纸是根据某种习俗.按照不同的日期挑选的,现在看来她这样做是好记住哪些信纸她已用过,免得对通讯者......至少对她愿意讨好的人......寄去同样的信纸,即使不得不重复,也得尽量晚一些.希尔贝特请来喝茶的女友,由于上课时间各不相同,这些人刚到,那些人就告辞,我在楼梯上就听见候见室里传出的隐约的话语声,它在我(一想到即将参加的庄严场面,我便激动万分)踏上这一层楼以前便猛然割断了我和往昔生活之间的联系,使我将走进温暖的房间该摘下围巾.看钟点,免得误了回家之类的事忘得精光.楼梯全部是木制的,在当时仿亨利二世风格的某些房屋里常见,而亨利二世风格曾是奥黛特长期追求.但不久即将抛弃的理想.楼梯口有一个牌子写着:"下楼时禁止乘电梯."在我眼中,这楼梯如此奇妙,以致我对父母说它是斯万先生从远方运来的古物.我如此酷爱真实,即使我知道这个信息是假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父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像我一样尊敬斯万家这座显贵的楼梯.这就好比在一位不知名医的天才为何物的愚昧者面前,最好不要承认这位名医治不了鼻炎.况且,我没有任何观察力,往往说不出眼前物品的称呼或类型,只知道它们既然与斯万一家有关,便不同寻常,因此,我并不认为在谈这个楼梯的艺术价值和遥远的产地时我一定在撒谎.不一定是撒谎,但很可能是撒谎,因为父亲打断我时,我脸上发红.他说:"我知道那些房子,我去看过一所,它们的结构都一样,只不过斯万家住的是好几层楼,这都是贝利埃(贝利埃(1843—1911),法国工程师.)盖的."他还说他曾想租一套,后来放弃了,因为设计不太合理,门厅太暗.这是他的话.但是,我的本能告诉我应该为斯万家的魅力和我自己的幸福而牺牲思想,因此,我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我遵从内心的命令,将这个毁灭性思想(即斯万家住的不过是我们原先也可能住进的不足为奇的房子罢了)义无反顾地抛得远远的,正如虔诚的信徒摒弃勒南(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曾着《基督教发源史》,其中《耶稣传》为第一册.)所写的《耶稣传》一样.
每次去喝茶时,我一级一级地爬上楼梯,来到散发着斯万夫人香水气味的地区.我已失去思维和记忆,仅仅成为条件反射的工具.我仿佛已经看见那威严的巧克力蛋糕,以及它四周那一圈盛小点心的盘子及带图案的灰色缎纹小餐巾,这都是斯万家所特有的规矩.但是这固定不变的一切,有如康德的必然世界,似乎取决于一个最高的自由行动,因为当我们都在希尔贝特的小客厅时,她突然看看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