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一卷
"既然我弹奏的曲子使你想起动物园,"斯万夫人假装愠怒地逗笑说,"我们不妨将动物园作为待会儿出去散步的目的地,要是这小伙子喜欢的话.天气多么好,你可以重温那些珍贵的感受了.说到动物园,你知道,这个年轻人原先以为我们很喜欢布拉当夫人呢,其实我尽量避着她.人们把她当作我们的朋友,这是很不体面的.你想想,从来不说人坏话的.好心肠的戈达尔先生居然也说她令人恶心.""讨厌的女人!她只有一个优点,就是像萨沃纳罗拉,巴多洛梅奥修士(巴多洛梅奥修士(1472—1517),意大利画家.)画中的萨沃纳罗拉(萨沃纳罗拉(1452—1498),意大利教士,是前者的老师,后被开除教籍并处死.)."斯万喜欢在绘画中寻找与人的相似处,这种癖好是经得起反驳的,因为我们所称作的个体的表情其实属于普遍性的东西,并且在不同时期都可能出现(当人们恋爱并且希望相信个体的独一无二的现实时,这一点他们是难以接受的).本诺佐.戈佐里(本诺佐.戈佐里(1420—1498),意大利画家.)将梅第奇家族画进朝拜耶稣诞生的博士的行列之中已属年代谬误,更有甚者,斯万认为在这行列中还有一大群斯万的(而并非戈佐里的)同代人的肖像,也就是说,不仅有距耶稣诞生一千五百年以后的人,还有距画家本人四个世纪以后的人.照斯万的说法,巴黎的当代名人无一不在画上的行列之中,就好比在萨杜所写的一出戏中(萨杜(1831—1908),法国剧作家.)中,所有的巴黎名流.名医.政治家.律师,出于对作者和女主角的友谊,也出于时髦,每晚轮流登台跑龙套,并以此为乐."可是她和动物园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可密切啦!""怎么,她的屁股也象猴子一样是天蓝色?""夏尔,真不成体统!不,我刚才想到僧伽罗人对她说的话.你讲给他听吧,真是妙语惊人.""一件蠢事.你知道布拉当夫人说话时,喜欢用一种她认为有礼的.其实是保护者的口吻.""我们在泰晤士河畔的芳邻们管这叫patronizing(以保护者自居)."奥黛特插嘴说."她不久前去动物园,那里有黑人,我妻子说是僧伽罗人,当然对人种学她比我在行.""算了,夏尔,别嘲笑我.""这哪是嘲笑呢.总而言之,布拉当夫人对一位黑人说:'你好,黑种!,""其实这没什么.""那位黑人不喜欢这个词,他生气地对布拉当夫人说:'我是黑种,你是骚种!,""可真逗!我爱听这段小插曲,挺'妙,吧?布拉当那个老婆子当时就愣住了.'我是黑种,你是骚种!,"
我表示很愿意去看看那些僧伽罗人(其中一人曾称呼布拉当夫人为骚种),其实我对他们毫无兴趣.但是我想,洋槐道是去动物园的必经之路,我曾在那里欣赏过斯万夫人,我盼望那位黑白混血的朋友戈克兰(戈克兰(1841—1909),曾是法兰西喜剧院的著名演员.)(我从来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向斯万夫人打招呼)看见我和斯万夫人并排坐在马车里在洋槐道上驶过.
希尔贝特走出客厅去换衣服,斯万先生和夫人趁她不在的片刻高兴地向我揭示女儿身上难能可贵的品德.我所观察到的一切似乎都证明他们言之有理.正如她母亲所说的,我注意到她对朋友.仆人.穷人一概给予细致入微的.深思熟虑的关心,努力使他们高兴,唯恐使他们不快,而这往往通过小事(她却付出极大努力)表现出来.她曾经为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位女小贩缝了件什么东西,而且立刻冒着大雪给她送去."你不知道她的心地有多好,但毫不外露."她父亲说.希尔贝特年龄虽小,看上去却比父亲更懂事.每当斯万谈到他妻子的显赫朋友时,希尔贝特转过头去一言不发,但神情中并无责怪之意,因为她觉得对父亲进行最轻微的批评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一天,我们谈起凡德伊小姐,她对我说:"我永远也不想认识她,原因之一在于据说她对父亲不好,让他伤心.这一点,你我都无法理解,对吧?你爸爸要是死了,你会痛不欲生,我爸爸要是死了,我也会痛不欲生,这是很自然的.怎么能够忘记你从一开始就爱着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