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一卷
这一年的元旦对我十分痛苦.当您不幸时,无论是有意义的日子还是纪念日,一切都会令你痛苦.然而,如果你失去了亲爱者,那么,痛苦仅仅来源于强烈的今昔对比,而我的痛苦则不然,它夹杂着未表明的希望:希尔贝特其实只盼着我主动和解,见我没有采取主动,她便利用元旦给我写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爱上你了,你来吧,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见不到你我简直无法生活."从旧年的岁末起,我就认为这样一封信完全可能,也许并非如此,但是我对它的渴望和需要足以使我认为它完全可能.士兵在被打死以前,小偷在被抓获以前,或者一般来说,人在死前,都相信自己还有一段可以无限延长的时间,它好比是护身符,使个人......有时是民族......避免对危险的恐惧(而并非避免危险),实际上使他们不相信确实存在危险,因此,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不需要勇气便能面对危险.这同一类型的毫无根据的信念支持着恋人,使他寄希望于和解,寄希望于来信.其实,只要我不再盼望信,我就不会再等待了.尽管你知道你还爱着的女人对你无动于衷,你却仍然赋予她一系列想法......即使是冷淡的想法......赋予她表达这些想法的意图,赋予她复杂的内心生活(你在她的内心中时时引起反感,但时时引起注意).对希尔贝特在元旦这一天的感觉,我在后来几年的元旦日都有切身体会,那时,我根本不理睬她对我是专注还是沉默,是热情还是冷淡,我不会想,甚至不可能想到去寻求对我不复存在的问题的答案.我们恋爱时,爱情如此庞大以致我们自己容纳不了,它向被爱者辐射,触及她的表层,被截阻,被迫返回到起点,我们本人感情的这种回弹被我们误认为对方的感情,回弹比发射更令我们着迷,因为我们看不出这爱情来自我们本人.
元旦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希尔贝特的信没有来.那几天我收到几张迟发的或者被繁忙的邮局延误的贺年卡,所以在元月三号和四号,我仍然盼望她的信,不过希望越来越微弱.后来几天里,我哭了许多次.这是因为,我放弃希尔贝特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出自真心诚意,我一直盼望在新年收到她的信,眼前这个希望破灭了,而我又来不及准备另一个希望,我像服完了一小瓶吗啡而手头又没有第二瓶吗啡的病人一样痛苦异常.但是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而这两种解释并不相互排斥,因为同一种感情有时包括相反的因素,那就是在我的内心中,对希尔贝特来信所抱的希望曾使她的形象离我更近,当初我急于见她,我如何见到她,她如何待我,凡此种种所引起的激情曾再次涌上心头.立即和解的可能性否定了顺从......其巨大力量往往不被我们察觉.人们对神经衰弱的病人说,只要他们躺在床上不看信不读报,他们便会逐渐安静下来,然而病人却不相信,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只会更刺激他们的神经,同样,恋人们从相反的心理状态来观察"放弃",在未真正付诸实行以前,他们也不会相信"放弃"会具有裨益身心的威力.
由于我心跳过速,人们叫我减少咖啡因的剂量,我减量以后,剧烈心跳果然停止,于是我开始怀疑:与希尔贝特近乎绝交时我所感到的焦虑莫非是由咖啡因所引起的?而每当这种焦虑重现时,我总以为是因为我看不见希尔贝特,或者(偶尔与她相遇)看见她冷冷的面孔而感到痛苦.不过,如果说这药才是痛苦的根源,而我的想象力进行了错误解释的话(这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情人们最沉重的精神痛苦往往是由和他们同居的女人的生理习惯所引起的),那么它仿佛是使特里斯多和绮瑟(特里斯多和绮瑟是十二世纪法国民间传奇中的两个人物,他俩因误喝药酒永生相爱,并受迫害.)饮后长久相爱的药酒.咖啡因的减量虽然立即使我身体好转,但并未消除我的忧郁.如果说这带毒性的药没有创造忧郁,至少它曾使忧郁更为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