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第二章
"啊!我父亲的肖像在看着咱们呢!不知道谁又把它放在小桌上了.我说过多少遍,那儿不是放照片的地方."
我记得当年凡德伊先生关于琴谱也对我的父亲说过同样的话.那帧肖像一定习惯于被她们当作亵渎仪式的工具,因为那位女友的答话看来就是这类仪式的唱和;她说:
"让它呆着吧!反正他不能再讨咱们的嫌了.你以为那老东西看到你在这儿,看到窗户敞着,还会哭哭咧咧地来给你披上外衣么?"
凡德伊小姐答道:"得了,得了,"这句稍有遣责之意的答话倒证明了她天性的宽厚,她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人家用那种口吻谈论她的父亲她听了生气(显然,不知出于什么奇奇怪怪的逻辑,每逢这样的时候总有一种感情她是习惯于埋在心里而不予表露的),而是因为这么说等于给自己一个约束,她的女友在想方设法给她提供快乐,她为了不显得只顾自己就有意给自己来点约束.然而,这种对亵渎言行的温和的折衷,这种娇声娇气的假怪嗔,对于她坦诚的天性来说,显得特别卑鄙,简直象男盗女娼之流的甜言蜜语;她偏偏想精通这类无耻之道.但是,她无法抗拒快乐的诱惑;有人对她温柔备加,她感到由衷地高兴,偏偏这人对无力自卫的死者如此刻薄.她跳起来坐到她的女友的腿上,天真地把头伸过去给她吻,好象她是她的女儿似的;同时她心花怒放地感到,她们俩这下子要狠心到底,一起到凡德伊先生的坟墓里去盗走他的父爱了.女友捧住凡德伊小姐的脸庞,在额上吻了一下,吻得那样温顺,因为她对凡德伊小姐非常疼爱,她想给如今成了孤儿的少女的凄楚生涯增加一些消愁解忧的乐趣.
"你知道我想给这老怪物来点什么吗?"她拿起肖像说道.
她又凑到凡德伊小姐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我听不到的话.
"哦!你不敢吧?"
"我不能啐?往这上面啐?"女友故意恶狠狠地说道.
下文我就听不到了.因为凡德伊小姐无精打采地.笨手笨脚地.慌慌忙忙地.一本正经地.愁眉苦脸地过来关上了百叶窗.我总算知道了生前为女儿吃尽种种苦头的凡德伊先生死后得到了女儿什么样的报答.
后来我倒曾经想过,即使凡德伊先生亲眼目睹方才的情景,他对自己女儿心地善良的信念也许照样不会丧失,甚至明明错了他还会坚信不移.当然,在凡德伊小姐日常的行为中,恶的表现极为彻底,一般人难以想象她怎么能坏到这种程度,简直跟施虐狂患者不相上下.让自己的女朋友朝生前一心爱她的父亲的遗像上啐唾沫,此情此景出现在大马路的剧院舞台上倒比出现在名副其实的乡间住宅里更合适.在生活中只有施虐狂才为情节剧提供美学根据.实际上除了施虐狂患者之外,一般姑娘纵然会象凡德伊小姐那样狠心不顾亡父的遗愿和在天之灵,但也不至于有意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那样的一种行为,用那样浅近和直露的象征手法表现出来;在她们的行为中,大逆不道的表现总要隐蔽些,对别人遮掩,甚至自己也看不清楚,干了坏事自己并不承认.但是除了表现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开始善恶并不混淆.象她那样的施虐狂都是作恶的艺术家;彻头彻尾的下流坯成不了这样的艺术家,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恶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们无法分离;他们决不会把品德.悼亡和孝顺父母之类看得神圣不可侵犯,所以当他们亵渎这类东西时也感觉不到大逆不道的痛快.而类似凡德伊小姐那样的施虐狂,则是一些单凭感情用事的人,生来就知廉耻,他们甚至对感官享受都视为堕落,当作只有坏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他们一旦在操行方面对自己作出让步,一旦放纵自己贪欢片刻,他们也总是尽量让自己和自己的对手钻进坏人的躯壳里去,甚至产生一时的幻觉,以为自己已经逃出拘谨而温顺的灵魂,闯进了一片纵欲的非人世界.我终于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时又发觉自己不可能得逞.她想让自己做得同父亲不一样的时候,她的言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亲的想法和说法.她所亵渎的东西,那夹在她与快乐之间妨碍她直接尝到甜头的东西,她偏要用来为自己取乐出力,这岂止是那帧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亲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亲作为传家宝遗传给她的那双本来长在祖母脸上的蓝眼睛,更是她温文尔雅的举止;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迹之间横下了一套华丽的辞藻和一种与丑恶的行为格格不入的精神状态,使她认识不到自己的放荡同她平时奉行的许多待人接物的礼数有多大的距离.使她产生寻欢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恶;在她的心目中,快乐倒不是好事.由于她每次纵情求欢所感到的快乐,始终与她贞洁的心灵平时所没有的一些坏思想形影相伴,从而她最终认为快乐之中存在某种邪魔,这种邪魔就是恶.也许凡德伊小姐觉得她的女友本质不坏,认为那些亵渎性语言并非发自她的内心.至少她高兴吻她的脸,那脸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许全都是装的,却透露出邪恶的.下流的表情,一个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决不会有那种表情,倒象生性残忍.贪图快乐的人才有的行状.可能她有过一闪之念,想象自己其实在寻开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对有人野蛮地亵渎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却还在同如此丧尽天良的伙伴鬼混;也许她不至于认为恶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寻常.异域情调的福地洞府,住到里面去有多么消遥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上以及在别人身上发现对痛苦的麻木.有人故意制造痛苦,人们却对此无动于衷,称之为麻木也罢,称之为别的什么也罢,总之这是残忍的表现,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