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老坏蛋!"德.格拉珊太太想,"莫非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
"看来我在索缪准会红得发紫的."夏尔一面解开上衣纽扣,一面想.他把手插进背心口袋,他模仿着钱特雷塑造的拜伦爵士,雕像的姿势把手插进背心口袋,仰着头站着.
格朗台老爹不理会大家,或者说得确切些,他聚精会神看信的情形,逃不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他们从老头儿脸部细微的神情中,想法揣摩信的内容,偏偏这时烛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格外分明. 葡萄种植园主很难保持住平日不动声色的外貌.况且人人都可以设想,他在读下面这封信时能够克制到什么程度:
"哥哥,我们分开已将近二十三年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你来贺我新婚,然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分手.当然,我那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要靠你来独立支撑家业,为了它的兴旺,你曾拍手称快.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以我的地位,我不愿蒙受破产的羞辱,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渊的边缘挣扎到最后,希望能挽回局面.我的经纪人和我的公证人洛甘同时破产,把我的后路彻底断绝,使我身无分文.我的痛苦是亏空了四百万,但却只有清偿四分之一的能力.库存的酒正赶上市价下跌,因为今年你们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后,巴黎将人人咒骂:"格朗台先生原来是个骗子!"我本一生清白,却要死于声名狼藉.我害了亲生的儿子,玷污了他的姓氏,又夺走了他母亲的那份财产.至今他还蒙在鼓里,我疼爱这孩子.我们分手时依依不舍.幸亏他不知道这是诀别,我倾注了一生中最后的热泪.将来他会诅咒我吗?哥哥,我的哥哥,儿女的咒骂是最可怕的;他们能够求得我们宽恕,我们却无法挽回他们的诅咒.格朗台,你是我的哥哥,你应该保护我:你要想法不让夏尔对着我的坟墓吐出恶毒的咒语!哥哥,即使我当真用鲜血和眼泪书写这封绝笔信,我在这封信里也不会注入更多的痛苦;因为我纵然痛哭,纵然流血,纵然死去,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痛苦.可是我现在心如刀割却欲哭无泪,眼看死亡临头.夏尔只有靠你来做他的父亲了!他在母亲方面没有一个亲人,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当初我为什么不屈从世俗的偏见呢?我为什么要屈从爱情呢?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贵族的私生女作妻子呢?夏尔他无家可归了.我们苦命的儿啊!儿啊!听我说,格朗台,我不是为我自己来哀求你,况且你的家产也许不足以应付三百万法郎的抵押;然而,我要为我的儿子向你哀求!你知道,我的哥 哥,我合上双手求天保佑时,想到了你.格朗台在临死前,把儿子托付给你.总之,想到你将成为他的父亲,我对着枪口也就不感到痛苦了.夏尔很爱我,我对他也很仁慈,从来不为难他,他不会诅咒我的.而且,你看着吧,他脾气温顺,像他母亲一样,他不会让你伤心的.可怜的孩子!他过惯奢华的生活奢华的福气,完全不知道你我小时候缺吃少穿的穷日子有多么难过......如今他不仅破产,还成了孤儿.是的,他的朋友全都会离开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能一拳把他打上天去,把他送到他母亲的身边.我疯了!言归正传:我命苦,他也命苦.我把他送到你身边,由你找个合适的机会,把我的死讯和他所面临的命运告诉他.做他的父亲吧,做他的慈父吧,请不要突然戒绝他的悠闲生活,这样你会要他命的,我跪着请求他放弃他母亲的遗产,不要以债权人的身份来与我对立.不过我这种哀求完全是多余的;他要面子,他一定知道不该同我的债权人站在一起.劝他在有效时期内放弃继承我的遗产让他知道我给他造成了何等困苦的处境;他若对我还有往日的孝心,那你就以我的名义告诉他,他的未来并不是完全无望.你我当初都是靠劳动脱离苦境的,只要肯干,他也可以挣回给我败光的家业;倘若他肯听从为父的忠言,为了他我真恨不能从坟墓里爬出来跟他说说,他应该远走高飞,到印度去谋生!哥哥,夏尔这孩子正直勇敢;你给他一批货,他宁可死也决不会不还你借给他的本钱;你借他一些本钱吧,格朗台!不然你会受良心责备的!啊!如果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帮助和你的爱怜,我就会永远求上帝惩罚你的狠心.要是我有办法抢救出一些财产,我本来应该在他母亲的财产中留一笔钱给他,但是我上月的费用已经用光了我的全部余款.我真不想死啊,孩子的前途吉凶未卜;我多愿意握着你的手,亲耳听到你的神圣的允诺,来温暖我的胸怀,但来不及了.正当夏尔在赶路的时候,我不得不清算帐目,我要以我奉为经商之本的信誉,证明在我破产过程中,既无差错又无私弊.这不是为了夏尔吗?永别了,哥哥.愿你为接受我托付给你的监护权,好好对待我的遗孤而得到上帝赐予的福佑,我相信你会接受的.在我们迟早都会去.而现在我已经身临其境的阴世,将永远有一个声音为你祈祷.
维克多—安日—纪尧姆.格朗台"
"你们在聊天哪?"格朗台问,一面把信照原来的折叠线叠好,放进坎肩口袋.他为掩饰内心的激动和盘算谦卑而胆怯地望着侄儿."烤烤火,暖和过来了吧?"他对侄儿说道.
"很舒服,我亲爱的伯父."
"哎!女人们呢?"伯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侄儿要住在他家.这时,欧叶妮和格朗台太太回到客厅."楼上收拾好了吗?"老头儿恢复了些平静,问她们.
"都收拾好了,父亲."
"那好,侄儿,你要是累了,就让娜农带你上楼睡去吧.圣母啊,那可不是什么花团锦簇的客房!种葡萄的人穷得叮当响,你可别见怪.苛税把我们刮空了!"
"我们不打扰了,格朗台,"银行家说道,"您跟令侄一定有话要说,我们祝你们晚安.明天再见."
一听这话,大家都起身告别,各人根据各自的身份,行告别礼.老公证人去门下取他自己带来的灯笼,点亮之后,提出先送德.格拉珊一家回府.德.格拉珊太太没有预料到中途会出事,这么早就结束,家里的仆人还没有来接.
"请您赏脸,让我扶您走吧."克吕旭神父对德.格拉珊太太说道.
"谢谢,神父先生.我有儿子侍候呢."她冷冷地回答说.
"太太们跟我一起是不会招惹是非的."神父回敬说.
"就让克吕旭先生扶您一把吧."德.格拉珊先生接着说.
神父扶着美丽的太太,走得好不轻快,抢前几步赶到这一队人的前面.
"那个小伙子真是不错,太太,您说是吗?"他抓紧了她的胳膊说."葡萄割完,筐就没用.您该跟格朗台小姐说声再见了,欧叶妮早晚会嫁给那个巴黎人.除非堂弟早就爱上了什么巴黎女子,否则令郎阿道尔夫目前遇到的情敌不好对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