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下,穿了两件浅黄色的厚棉衣,是利仁借与的,足以让他暖得动辄出汗。加之晚饭时,几杯老酒下肚,醉意更使他身上热烘烘的。枕畔,格子板窗外面,就是寒霜委地的大院子。他是这样的陶陶然,没有一丝苦寒的感觉。这一切与自己在京都的街房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尽管如此,我们的五品,心里好似七上八下,总有那么一抹不安。首先,时间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但同时又觉得,天亮——也就是说,喝山药粥的时刻,不要来得太快。这两种矛盾的感情,之所以相生相克,盖困境遇变化急剧,心情也变得不安起来,就如今日的天气一样,陡然变得冷飕飕的。凡此种种都是障碍,难得这样暖和,竟也不能使他轻易入睡。
这时,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高声说话。听声音,像是今日中途接他们的那个白发家臣,似乎在吩咐什么事情。声音干涩,许是从满地霜华上传过来的缘故?凛然如同寒风,甚至觉得句句穿透他的骨髓。
“这边的下人听着!奉主公之命:明晨卯时前,每人须交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药一根。万万不可忘记,务必于卯时前交来。”
这话反复说了两三遍,俄顷,人声寂然,周遭随即一如方才,恢复冬夜的宁静。静寂中,只有灯油嘶嘶作响。火苗像条红丝绵,摇曳不定。五品把个哈欠硬是忍了回去,旋又沉入胡思乱想。——既然提到山药,准是要做山药粥才叫拿来的。这么一想,刚才只顾注意听外面而暂时忘却的不安,不知什么工夫,竟又潜入心头。而且,比方才尤为强烈的是,他不愿过早就把山药粥吃个够。这念头偏生跟他作对,总在脑中盘旋,不肯离去。“饱尝山药粥”的夙愿,要是这样轻而易举就兑现,几年来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岂不白费力气了么?倘如办得到,但愿事情能这样:突然来个什么节外生枝,山药粥暂时喝不成,等除掉麻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再喝它个够。——五品的心思就像“陀螺”一样,滴溜溜总围着一处转,这时,因旅途劳累,不知不觉酣然睡去。
翌日清晨,五品一睁开眼,便惦记起昨夜的山药一事,所以什么都不顾,只管先打开格子板窗。这才发现自己睡得人事不知,怕是已过了卯时吧。院子里铺着四五张长席子,上面堆了两三千根圆木似的东西,像座小山,竟有那斜伸出去的桧皮房檐一般高。定睛一瞧,五尺长三寸粗,齐刷刷的尽是大得出奇的山药。
五品揉着惺松的睡眼,四下看过来,简直目瞪口呆。借大的院子里,好似新打的桩子上,接连安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锅,穿着白布褂子的年轻使女,不下几十人,围着大锅忙乎。烧火的,掏灰的,将白木桶中“甜葛汁”舀到锅里去的,人人为熬山药粥,忙得不可开交。锅下冒出的青烟,锅内升腾的热气,同尚未消尽的晓霭融成一片,广阔的庭院整个儿笼罩在灰蒙蒙之中,甚至辨不清物事,惟有锅下熊熊燃烧的烈焰,发出红通通的亮光。所见所闻,乱乱哄哄,就像着了火打起仗似的。五品这时才想到,熬山药粥竟用这样大个儿的山药,在这样大家伙的锅里煮!而自己,就为喝这口粥,才巴巴儿地从京都跋涉到越前的敦贺来。这一切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我们五品那值得同情的胃口,其实,这时早已倒掉了一半。
一小时之后,五品同利仁,同利仁的岳丈有仁,共进早膳。面前,一个带梁的大银锅里,漫然如同海水般装了满满一锅的,就是那可怕的山药粥。五品方才已看见几十个年轻后生,灵巧地使着薄刃刀,将堆得房檐高的山药,从一头麻利地切碎。然后,那些使女跑来跑去,你来我往,把切好的山药拾摄起来,放进一口口大锅里,拾摄起来,再放进去。最后,等到长席上的山药一根不剩的时候,便见几团热气,混合着山药味,甜葛味,从锅中冉冉升腾到晴朗的晨空。目睹这一切的五品,此刻面对着银锅里的山药粥,不等品尝,就已觉得腹满肚胀,恐怕一点也不夸张。——五品面对银锅,难为情地揩着额上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