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怎么了?在想什么?”露珊娜碰碰他的胳膊。
方琼内心的震动再也难以掩饰了。他放下醉不成欢的酒杯,垂着头说:“我……想起了在国外看过一场球赛,你还记得吗?美国队对中国队。在美国队员里边,有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姑娘。我心里一动:说不定是中国人吧?在美国队中和中国人对垒。我不知道,她从心里希望赢呢?还是希望输呢?我不敢设想,没等球赛结束,我就……”方琼的额头压在拳头上,嘴里叹着气,喷出很浓的酒味。
露珊娜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那天,不等球赛结束,方琼突然站起来往场外跑,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受不了啦!”露珊娜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地追上他,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回到家里,他喝得大醉,躺在“断念楼”又哭又笑,反复地嚷着:“悲剧呀,悲剧!”现在,旧病又复发了,露珊娜突然懂得了他所说的“悲剧”是什么含意。
“你是说,你赢得了荣誉,而荣誉却不属于你的祖国,是吗?”她扳起他的脸,极力用温柔的声音说,“亲爱的,你早已经加入法国籍了,你为法兰西赢得了荣誉,为法兰西!”“悲剧,悲剧!你还没有看到悲剧的全部!”方琼的声音更沙哑,变成了呜咽和呻吟。
“哎呀,这可怎么好!”女主人一时惊慌失措,她埋怨地看了钟剑挥一眼,心里说:都是你自作主张,在家里宴请外宾,看看,闹出乱子来了!“琼兄,你……”钟剑挥赶忙站起来扶住方琼,“你是不是醉了?喝杯浓茶解解酒吧?”“嗯?我……倒是愿意醉啊!”方琼喃喃地说。
露珊娜的嘴唇发白,她突然感到恐惧,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法兰西远在天边,看不见也抓不着。她看着对面坐着的钟剑挥和他的妻子,心中升起一股敌意。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方琼不辞万里来受这种刺激?命运啊,为什么这样捉弄人?露珊娜自从和方琼结婚就牺牲了自己的理想、事业而做他的内助,她没有成为舞台上的悲剧演员,却在生活中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悲剧角色!露珊娜哭了,苦涩的泪花遮住了碧蓝的眼睛,就像法兰西的天空布满了阴云。
“原谅我,露珊娜!”方琼不安地掏出手绢,替她拭着泪水,“我没有醉,一点也没有醉,只是想到一个念头……”“什么念头啊?”露珊娜眼泪汪汪。
方琼用红红的双眼望着她,“一个不该想的念头:假如我当时也和钟剑挥一样回来了呢?”啊,假如?!他怎么提出了这样的假如?这让露珊娜怎样回答呢?月亮升起来,玉盘似的挂在空中,在什刹海上垂下一条耀眼的粼粼波光。静静的初秋之夜,蛐蛐儿在吟,蝈蝈儿在唱。湖岸的小径上,垂柳下,三三两两的行人在缓缓地散步,有相依相随的青春情侣,也有拄杖摇扇的龙钟老人、青梅竹马的娃娃。人们在轻声絮语地谈论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谈论着快要到来的中秋佳节。
四个人漫步在湖岸上,钟剑挥夫妇送客人回饭店去。难得的月夜,难得的聚会,难得的谈心。他们索性没有叫出租汽车,信步走着,谈着。
“欢迎你们到家里来过中秋节!”女主人说。
“在中国,中秋节是很重要的节日,地位仅次于春节。中秋,象征着团圆、幸福。”钟剑挥补充说。
“太好了,我们一定来,谢谢!”露珊娜听得人了神,像孩子似的眨着眼睛,盼望着节日早一天来临。
一切都很平静,午餐时候乍起的风波已经平息了,没有留下任何不愉快的痕迹。酒,并没有使方琼失去理智。“假如……”那样的假如还想它干什么?时间是不会倒流的,人生的尝试只有一次机会,不允许反复。何况他已经是大师了,自我否定等于失去一切,那是只有傻瓜才干的事。一个大师不应该怀疑自己的道路。也许,他已经成了骆赛尔教授所讽刺的“荣誉的囚犯”吧?不,即使荣誉成了枷锁,也不能抛弃,荣誉毕竟是荣誉啊!他想。
露珊娜也终于没有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从钟剑挥的今天、她自己的今天而理解了钟剑挥的昨天。“只有当我远离了祖国,才真正理解了当时的你。”她对钟剑挥说,“你的选择是值得的,很值得,为了祖国,为了艺术,也为了她!”她指指钟剑挥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