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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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者

  “同志啊,放心吧!日本人那会儿,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没说出八路藏的地方!”啊!钟剑挥松开了两手,他感到,他的画交给了主人了,和这位饱经沧桑、历尽劫磨的老人融汇成一体了。

  “哈,画完了?”大为突然回来了,手里提着几只没吃完的螃蟹。

  画,是来不及藏了,众人都愣在那里。谁知大为却并不干涉,笑嘻嘻地对钟剑挥说:“画得挺过瘾吧?明天再换个地方,还是你画你的,我玩我的,咱俩回去谁也别说谁。”他把手里的螃蟹往前一伸,“饿了吧?老师!”煮熟的螃蟹红得刺眼,在钟剑挥的面前晃动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十四午餐很成功,露珊娜对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钟剑挥的妻子一再说,这些小吃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和西餐大菜不好比的。露珊娜不以为然,她说,如果把西餐照搬到中国来,她一定不要吃了,到中国来就是要吃中国菜的嘛!方琼却有些沉闷,很少说话,默默地喝着酒,咀嚼着,回味着。他在咀嚼和回味远比这些吃的更为重要的东西。

  就在午餐开始之前,他看了钟剑挥的自藏作品。当他和露珊娜走进钟剑挥的里间屋时,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里面全是画,有些配了自制的框子,多数没有外框,还有一些连内框也没有,是画在三合板、小黑板、马粪纸上的,可以想见作画时条件的艰辛和收藏中为缩小体积而花费的苦心。画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层层码放,一叠一叠,一捆一捆,一直堆到顶棚,像堆放建筑材料的仓库。仅有的两间房子,被画占去了一间。没有画室的画家拥有这么多作品,一贫如洗的钟剑挥又是多么富有,真是身家性命画图中!方琼不由得想到自己,他没有那么多作品藏在自己手里。他的许多画,在问世之前就已经被画商订下了,一旦完成,便如女嫁出,难得再见了。他的个人展览的作品都是短时间内新画的,想系统地回顾一下自己的作品是不易做到的,而钟剑挥却做得到。

  “全部作品保存完好,太难得了!”他说。

  “其实也不是全部,”钟剑挥说,“有些大幅的创作不算在内,还有一些送朋友了,有一些散失了。这里的画,多数是分散藏在一些和艺术界无关的朋友家里得以幸存的。我曾以为今生今世见不到它们了,也许等我死后的某一天,人们会像发现出土文物一样找出它们。值得庆幸的是,出土的时间大大提前了!”钟剑挥感慨地一幅幅搬动着心爱的作品,像是挨个抚摸着和自己一同受过苦的孩子。方琼和露珊娜跟着他,像仓库里的耗子,在堆积如山的画的缝隙里钻来钻去,贪婪地、一幅又一幅地翻读着。啊!西藏高原的雪峰和瀑布,巴颜喀拉山的黄河源头,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长白山顶的天池,层层叠叠的山城,碎镜似的水田,白浪接天的大海,抽穗的麦田,红透的高粱,石头垒成的渔家小屋,炊烟袅袅的木船,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骛齐飞……仅仅这长征般的跋涉就已令人惊叹了,何况每一步足迹都是如歌如诗的画!整个中国几乎浓缩在这间斗室里,或者说,在这间斗室里可以看到整个中国。方琼在归国途中,从飞机上鸟瞰祖国大地时油然而生的那种拥抱母亲。细细辨认她的容貌的强烈情感,在这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是用钟剑挥三十年的心血铺成的一条路,顺着它,方琼觉得跨过了时间的鸿沟,回到了童稚时代,重新怀着赤子之心,感受到母亲的脉搏和心跳。故乡小镇的乡音,渡船的(矣欠)乃桨声,都可以真切地听到了。顺着这条撒满乡音的路,画中山水,故国神游。故国是这么大,自己曾经看到的是那么小。而当那些不曾见过的画面突然出现在面前时,竟又是那么熟悉,好像曾在前世来过,曾在梦中到过。小时候,以父亲垒的院墙为家,现在,神州之内皆视为家了。小时候,视同省同县者为同乡,到了国外,广东人,四川人,东北人,内蒙古人……皆视为同乡了。家之大,国之大,原是少年时所未能想象的。当初钟剑挥决计回国时,自己还奇怪他回来能画些什么,今天,还感到奇怪吗?他没有想到钟剑挥的画能使他如此震动。像他这样一位举世知名的艺术大师,到过许多国家,看到过无数画家和他们的作品,一般来说,他是平静地欣赏,不大容易震动的。年轻的时候,初到巴黎,在卢浮宫看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伦勃朗、提香的作品,拉菲尔、安格尔的作品,雷诺阿、莫奈……的作品,他曾经极大地震动过。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他跟随着骆赛尔教授在前辈开凿的运河里前进,把目光转向了简洁雄浑的东方艺术,试图把东方艺术中包含的独特的哲学思想、宇宙观念、心理状态与生命情调,东方艺术的笔笔虚灵、不滞于物的表现手法,融汇于西画之中。于是,他成功了。他的油画在巴黎被刮目相看。骆赛尔先生在八十五岁高龄故去了,他所倡导的事业,由他的学生兼女婿方琼继承下来并且推向了高峰,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而在生他养他的中国,知道他的人却不多,也从未在中国展出过他的作品。1964年中法建交之后,他曾经产生过一些设想,但随着“文化革命”的迅速到来,便化为泡影了。故乡、亲人、老师、同学、朋友,都失去了来往,钟剑挥音信全无。他感叹嘘唏一番之后,也就继续安心地搞自己的艺术,把骆赛尔教授留给他的住宅命名为“断念楼”,以示断了故国之念。其实,楼名“断念”,正因为此念难断,当中国大地上的阴霸散去之后,他终于偕同他的法国妻子、携带着他的作品飞来了。项羽说过:“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应该说,这种情感不全是庸俗的炫耀,也还有真挚的乡情。方琼老了,他不愿意自己的作品长久地不为国人所知,不愿意死后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