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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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者

  钟剑挥无言地转过脸去,那只摆在炕上的油画箱十分显眼地吸引着他的视线。颜料和调色油散发出来的特殊清香刺激着他的嗅觉,刺激着他的心。那清香,是嗜烟者闻到的烟香,嗜酒者闻到的酒香,热恋者闻到的爱人的发香。撩人的清香,它可以使你发狂,发疯,失去理智。烟鬼可以为吸烟而偷盗,酒鬼不惜为饮酒而负债,情人呢?甘愿以生命殉情!钟剑挥的画具,都锁在家里了,锁在阴暗潮湿的“会贤馆”一角,连同他的艺术一起被监禁了。现在,那个永不衰老的艺术女神却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在这里借尸还魂了,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引诱他赴汤蹈火。啊,原谅他吧,原谅我们的艺术家吧,为了你,他竟然忍受了本不可忍受的屈辱,接受了本不愿接受的指令。

  “唔。”钟剑挥朝政委轻轻点点头,眼睛却仍然盯着油画箱。

  这大夜里,他失眠了。鸭司令已由别人顶替,他将开始新的生活。不管算是唱“堂会”还是算当家庭教师吧,总是和自己的业务沾边儿了,这已是同伴们望尘莫及的。他下意识地活动活动手指:手生了吧?天黑以前,他曾和他的“学生”做了短暂的接触。就在鸭场旁的小河边,他们边走边谈。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大为’,就是大有作为的‘大——为’。”那个男孩子颇为自负地说。

  “好名字。你学画几年了?”“几年?这不刚买了油画箱吗?”“噢,刚开始。你喜欢画画?”“我?不喜欢。”大为回答得相当坦率。

  “不喜欢?”钟剑挥很吃惊,“那为什么要学呢?”大为却扭过脸来,盯着他反问:“不让你画画,让你养鸭子,你喜欢吗?”“……”钟剑挥反倒被他们住了。

  “怎么样?”大为自得地笑了,“和我一样吧?不喜欢,也得干。得听‘头儿’的。”“噢?”钟剑挥茫然地望着这个颇有几分世故的孩子,“你听什么‘头儿’的?”“我爸呀!”“你爸爸他为什么非要你学画呢?”“他怎么想的,我可就不知道了。咳,反正他让你教你就教呗!”大为神秘地朝钟剑挥夹眼睛,捡起一块瓦片,使劲一扔,在水面上掠起一串水漂儿,最后跌人鸭群,惊起一阵呗叭呷呷的叫声……睡不着觉,钟剑挥在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课该怎么上。

  波涛汹涌,巨浪排空。黑色的巨石临水凌空,托举着一座青苔斑驳、弹痕累累的古烽火台。这里,距离干校只有二十多里路,有一次到海边拉鱼,钟剑挥曾经来过。不过,那次只是极匆忙的一瞥,只在脑际留下了一个壮观的印象。今天,可以仔细看一看了。这烽火台据说是明朝时为防倭寇建造的,到清甲午年间还为北洋水师立过战功呢。可是,邓世昌空有鸿鹊之志,却报国无门,在弹尽粮绝之时,誓死撞沉日舰“吉野”,被敌人的鱼雷击中,与战舰“致远”号共存亡!“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昔日的壮怀激烈,只有这沧海作证,这烽火台作证。巨浪连着巨浪,撞在巍然矗立的石壁上,白花四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面对着烽火台,钟剑挥觉得那是一尊塑像,一尊国门卫士的塑像。不是一个人,是群像,是数不清的躯体紧紧地连起来筑成的石壁,面向大海,背靠长城。他想起远在巴黎时那召唤他归来的石佛的身躯,这不就是那身躯吗?他想鲁迅说过的“中国的脊梁”,这不就是那脊梁吗?人们常用“心血来潮”这个字眼,却很少用得恰到好处。那么,去研究艺术家吧,在灵感袭来之际,在构思成熟之时,他被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震撼着心灵,炽热的情感不说不可,不吐不快,胸中风暴卷起的狂涛巨浪,丝毫不亚于大海!钟剑挥打开三脚架,支在一块礁石上。在这里,既可以仰望烽火台,又可以俯视大海。他把最大的一块钉好内框的画布卡在画架上。风太大,画架很容易被掀翻。“嚓!”他从衣服上撕下几块布条,把画架绑在石头上。他试了试,很好,只是双脚有些委屈了,要站在水里。不管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