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过去了,几分钟过去了,还是一片寂静。钟剑挥觉得奇怪,转念一想,明白了:这里的“五。七战士”中没多少“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冷场使指导员难堪,他怒吼着:“钟剑挥,你自己说,喂了什么毒药?”钟剑挥沉默。我会毒死小鸭于?天哪,我有什么必要去害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它还曾是我寂寞凄凉的生活中的一个小伙伴呢。可是,这样说大概只能算是顽抗。冤枉啊,有理讲不清!“简直是《十五贯》……”他竟然脱口而出。
“什么?”指导员咆哮了,撸着衣袖,俨然要动武的样子,“老子上了《水浒传》了!”“什么《水浒传》?”钟剑挥摸不着头脑。
“《十五贯》不就是《水浒传》里的吗?你当我没看过?放老实点!”哄的一声,全连人都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笑什么!”指导员发觉不对头,脸憋得发紫,只好以命令禁止人们笑。
本来十分严肃的“阶级斗争”,变得十分不严肃了。钟剑挥壮了壮胆子,准备洗刷自己的冤屈:“毛主席讲过,‘说话要有证据’,指导员说我毒死了小鸭子,有什么证据?”“这就是证据!”指导员指着地上的死鸭,暴跳如雷。他扫了一眼骚动不安的人群,忽然找到了救星,“我们有医生嘛,可以开膛验尸,我不信找不出证据来!”在众目睽睽下,孟洵大夫缓缓地走出队伍,俯下身去,拾起那只软绵绵的小鸭子。
雪亮的汽灯挂起来,孟洵手里掂着久已无用的手术刀,几乎要掉下热泪。这个毕业于上海医学院的高材生,想不到今天竟然会这么庄重地解剖一只死鸭,扮演兽医兼法医的滑稽角色。
解剖手术在进行,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她手中的那把闪闪发光的小手术刀,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孟洵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全神贯注地默默地做。医生嘛,总是那副面孔,别说是解剖死鸭,就是在活人的肚子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是惊人地平静。
“当!”终于,手术刀丢在盘子里,发出轻脆的声响。孟洵微微直了直腰,轻轻舒了口气。
“怎么样?”指导员急不可待地问。
“内脏无异常。”孟洵说,像写诊断报告那样简洁而肯定。
“那……”指导员不安了,“外伤呢?有没有外伤?”“左腿有骨折……”“那一定是他打断的!”指导员的情绪重又高昂起来。
“不,”孟洵平静地说,“折断处无淤血,显然断于死亡之后,也就是说,是您刚才摔断的。”哄的一声,人群大哗,秩序难以维持了。
“你……”指导员双手叉腰,血红的眼睛瞪着孟洵,又要骂娘了。
孟洵微微一笑:“我是医生,科学是不能说谎的。”“散会!”指导员背着脸,气咻咻地朝人们挥了一下胳膊。
十二院子里的上“城堡”中,画家之妻正在进行一场繁忙而紧张的战斗。1976年地震时的临时建筑保留下来成了正式住房的附属面积,这已是北京市民生活中的既成事实了。钟剑挥家的房子不算很挤,所以这“抗震棚”只做厨房。有朋自远方来,按照中国的传统,是一定要酒饭款待的,即使是清贫农家也不惜杀掉生蛋的母鸡。妻子今天绝早便去采购,排了好几次队,总算买到了活鸡、活鱼,虾买不到,只好作罢。蘑菇没有鲜的,买到的是干蘑。本来还想做两个家乡菜,可是茨菇、芋艿在北京都买不到,也就算了。太匆忙了,临时来客人,作难的是家庭主妇。她一边端着沸腾的油锅,一边埋怨:“啧啧,这点小菜怎么好招待外宾呢?家里破破烂烂,也不像个样子!”钟剑挥刮着鱼鳞,心不在焉地说:“我根本也没有想要和人家比阔绰。他们是来看你的房子的?是来解馋的?我看方琼最关心的……”“是什么?”妻子提着鱼放进油锅,“嗞啦!”一声响。
“当然是我的画了。”钟剑挥说,“三十年了,他不知道我现在的画是什么面目。你看过《借东风》吗?周瑜和孔明各自在掌心里写了一个字,现在该当面伸开五指了。”想到这里,钟剑挥觉得就像装束就绪的演员站在上场门边,等待大幕拉开似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紧张。这里边,还有他未曾向妻子说出口的因素:露珊娜的出现使他不安。在人生舞台上今天的这一幕里,露珊娜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陪同她的作为名画家的丈夫衣锦荣归?是有礼貌有分寸地看望故友?是要恶作剧地向三十年前拒绝了她的爱情的钟剑挥报复?还是……?难以设想。钟剑挥从未对妻子说起过露珊娜,因为她是一个早就退场的人物,只在序幕里晃了晃就消失了。现在,谁能想到,她又冒出来了。怎么办?生活中就怕节外生枝,而节外生枝在生活中却常常是无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