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洵轻轻地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钟先生,您在这儿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吧?我帮您找找!”“啊!”钟剑挥突然打了个寒战,像在深山旷野乍闻人声而吃了一惊,那模样,让别人看起来,简直像个偷瓜的人被当场抓住。好不容易,他才从自己营造的艺术天地里回到现实中来。当他看清向他发问的并不是连长、指导员,而只是一位大夫,女大夫,他突突跳动的心才渐渐平缓下来。那是一张平静温和、与人为善的脸,和医生的身份相符合的脸,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她的问话,也许仅仅是出于好奇吧?为什么要被好奇心驱使去打断别人的艺术构思呢?而这些又不是你所能理解的!钟剑挥的心里掠过一阵悲凉,他想起了关怀他、了解他、支持他的恩师骆赛尔教授。老师!屈指算来,您已有八十高龄了,您的身体好吗?还能像过去那样,每个星期两次到画室给学生讲课吗?每逢您讲构图的时候,连别的工作室的同学都挤进来听呢。“雕虫小技只能娱人耳目,而伟大的艺术却能动人心魄!”您讲得多么好,至今想起来,音犹在耳。可是,可是,唉!如果您的女儿露珊娜知道我现在的一切,她会嘲笑我吧?露珊娜,这些年来你生活得怎么样啊?也许早就成为一名出色的悲剧演员了?噢,还有方琼,我的老朋友!听说你已经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艺术大师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勇于奋进的人,一定正在自己的艺术田园里勤奋耕耘吧?只是不知道,你在宽敞的画室中埋头笔耕时,在出入辉煌的艺术殿堂时,在周游世界举办你的画展满载盛誉时,可曾想到过你的朋友?可曾想到我现在……恐怕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架天平,时时权衡着一切抉择,现在的,未来的,甚至已经过去了的往事。现在,天平的另一方,放着假想的砝码:假如当年留在巴黎,今天会怎样呢?会不会也在走方琼的路、排在方琼的行列里呢?羡慕吗?嫉妒吗?后悔吗?雄鹰的后代真的要变成麻雀吗?不!痛哭吧,没有画笔的画家!“问我丢了什么?丢得太多了,太多了!”钟剑挥无限惆怅地从纷乱的瓜蔓中站起来,搓着两只沾满泥土的粗糙的手。
晚霞的红光斜洒在瓜田上,大地好像和天空一起在燃烧。金红透亮的夕阳,吻着山梁,抖动着往下沉去,转眼之间,圆圆的巨轮就只剩下月牙似的一弯了。
“找不回来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钟剑挥突然大声说。那声音,像是从石缝中挤出的泉流,使人感到撕裂肌肤般的痛楚。他重复地说着,神情呆滞地走去了,好像忘了孟洵这个人的存在。
孟洵看见,他的一双眼睛红红的,在夕阳的映照下,眼角闪着亮光,好像是眼泪。
“瞿瞿瞿……”急促的哨子声突然响起来,打破了黄昏的寂静。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孟洵心里一震:紧急集合?发生了什么事?全连的“五。七战士”都笔直地站在土屋前的空地上,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指导员。虎背熊腰的指导员脸色铁青,双眉紧锁,一双手背在身后,气呼呼地来回踱步。在那个时代,干校虽然根本不是军队,但编制、职务都惜用了军队的用语,甚至连并非军人的指导员的架势似乎也是摹仿一些拍得并不成功的影片,在那些影片中,往往有一个这样的什么“长”,在指挥部踱来踱去,大发雷霆:“娘的,给我狠狠地打!”紧接着的镜头就一定是机关枪“嗒嗒嗒嗒……”现在,这个时刻到了,指导员收住脚步,突然把右手扬起。全连人目光刷地集中在那一只手上,噢,原来他手里攥着一只死了的黄毛乳鸭。
啊!好像一盆冰水从鸭司令钟剑挥的头顶上浇下来,一直凉透周身,什么艺术的幻想啊,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击得粉碎了。
“叭!”指导员把死鸭摔在地上,目光炯炯地扫射着众人,声色俱厉地说:“大家都看看,这鸭子是怎么养的?给养死了!是打死的,还是毒死的?谁说没有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钟剑挥默默地出列,俯首面对群众站好,准备经受电闪雷鸣的轰击。他知道,那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口号一定会震耳欲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