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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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者

  巴黎,全世界艺术家心目中的圣地,回国之后再想看一次卢浮宫,谈何容易?他只在这里当了三年学生,才华还未展露,还来不及实现当初的抱负:和西方的艺术大师们来展开较量。就这样走了吗?露珊娜,这个悄悄地占据了他的心的法国姑娘,无论他怎样强迫自己在爱神面前后退,也不可能忘掉她。可是,离去,就必须忘掉。不忘掉,只会带来终生的痛苦。生离死别,人生难以逃避的考验哪!他甚至咒骂造物主:为什么不让露珊娜投生在中国?方琼,他一同出来的同学,从今要分道扬镳了。阳关道——或者是独木桥,如果若干年后命运之神回过头来比较他们两人走过的道路,答案会是怎样呢?圣诞节的绘画竞赛,方琼荣获了金质奖章,正在踌躇满志之际。他无论如何也不理解钟剑挥为什么竟然不参加竞赛,不无遗憾地对他的朋友说:“唉,其实你只要参加,起码银质桨章是稳拿的!”对于这种善意的埋怨与安慰,钟剑挥默不做声。金质奖他都没有兴趣,还要银质奖干什么呢?他的决定回国,更使方琼困惑不解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哇!”钟剑挥还是不说话,他不想把骆赛尔教授的话再对方琼学说一遍,那样好像是在强加于人,请求方琼一起结伴回去。人各有志,不要勉强别人吧。而且说不定方琼认定的路也有其道理。

  海在翻滚,船在动荡。望着岸上远去的马赛,钟剑挥突然心慌意乱起来,好像还有什么遗留的事情没有办妥,或者根本就想取消归程。他懊悔地失声大叫:“停船!停船!”他醒了,发觉自己并没有走,还睡在巴黎,睡在大学城的比利时馆的单身宿舍里,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自己的喊叫。这个寄人篱下的所在,也这么值得留恋吗?潮涨潮落,钟剑挥终于登上了海轮,不是梦,是真的。一滴海水溅到他的唇边,他特意舔了舔,咸的,不是梦!船开了,一声汽笛长鸣,响彻染满朝霞的海天。他站在船头,打开速写本。船在晃动,他的铅笔写下了几行歪歪斜斜的字:漂洋跨海来,乘风破浪去。

  不愁忘归途,天边升日处。

  轮船横穿地中海向着东方驶去,那是1950年的春天。

  十“没有画室,您怎么工作呢?”露珊娜没完没了地向钟剑挥发问,她今天带来了整整一肚子问号,“除非您已经改行了,开餐馆,或是干点别的?——对不起,这样问也许是对您不尊重。不过,在法国,穷困潦倒的画家改行的倒也有的是……”糟糕,又是一个“穷困潦倒”!方琼朝露珊娜使劲皱了皱眉头,露珊娜才慌忙停住了嘴。

  钟剑挥也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他面前坐着的,不仅是过去的朋友,而且是当代西方的艺术名流,名流只有和名流是平等的。“那么,现在彼此平等吗?如果在对方的关切、询问之中搀杂了一丝一毫居高临下的怜悯,都是不平等的,不能接受的!”“我没有想到要改行;这一行就够我干一辈子的了。我有一个……大画室,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呢!”他说。

  方琼和露珊娜同时对看了一眼,他们觉得钟剑挥的夸夸其谈虽然幽默,却未尝不是一种自嘲。

  “真的,”钟剑挥并不想和客人开玩笑,“我的作品都是在野外、在旅途中完成的,边走,边看,边画。从五○年到六六年这十七年,我画了不少画。那是新中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我个人的艺术生涯来说,那是春天。后来,有过一段众所周知的波折。现在,春风又开始苏醒了。算起来,我回国已经三十年了,可以自慰的是,三十年来,我没有停止探索,没有停止艺术劳动。”“连‘文革’期间也没有停止吗?”露珊娜敏感地问。这类问题是海外来客最感兴趣的。

  “是的,虽然那是一个不正常的时期。”钟剑挥说,“我本以为,那场毁灭文化的风暴会把我送进地狱,却没有想到,它把我还给了大自然。我们的干校在一个偏僻的乡村,有山,有水,有无数的树木,还有那些纯朴得像泥土一样的乡亲。翻过山去走二十里路可以看到大海。当然,我的任务是劳动改造,和农民一样地日出而作,日人而息,画画的时间是没有的,我的行装中连一枝画笔也没有带来。像我这样的‘反动学术权威’,重握画笔便意味着‘复辟’啊!可是,画难道一定要画在纸上、布上吗?我可以用眼睛、用呼吸去感受,去阅读,用谁也抹不掉的色彩,画在心上。后来,灾难过去了,它们又从心上流出来,流在了纸上、画布上。”“画在——心上?”露珊娜喃喃地重复着,觉得简直像在听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