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的美术史家,应该给她至少和维纳斯雕像同等的地位!”钟剑挥仰望着石佛说。
“维纳斯?你的比喻太妙了,这雕像确实挺可爱的。”露珊娜附和着说,语调中流露出东道主的自豪,“这么精美的艺术品,在你们国家里没有吧?”向来谦虚和善的钟剑挥突然一反常态,脸涨得通红,厉声说:“这是你们的?不,这是中国的石佛,中国的艺术品,是你们的祖先从中国抢来的!可惜,哼,你们只砍下了她的头颅,她的身体还留在中国,她的脚跟还站在我们的土地上!”这一番雄辩言辞说出口来,钟剑挥自己都觉得吃惊,从来没有的痛快,从来没有的理直气壮之感。
“啊,对不起!”露珊娜被他驳得哑口无言,惊慌失措地连连道歉,“我太不了解中国了,不是故意伤害你的民族感情!”法国,中国。你们,我们。露珊娜,钟剑挥。你,我。这其中的界限能够取消、合为一体吗?也许在别人是可以做到的,钟剑挥却做不到。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做不负责任的表白,廉价的许诺,甚至仅凭一时的冲动而拥抱亲吻。爱情萌发的时候,力量是巨大的;而抑制爱情的力量更大。露珊娜美丽的面庞、没有头的石佛的身躯,交替闪现在他的脑际,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夺。那无头的石佛在抽搐,在挣扎,在无声地召唤他!他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陪着露珊娜下了铁塔,沿着来路慢慢地走回去,嘴里说着极其有分寸的话:“回国之后,我会永远记住尊敬的老师骆赛尔教授,记住尊敬的朋友露珊娜小姐,感谢你们给予一个中国人的友好情谊。”露珊娜却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神情沮丧,目光呆滞,任何人看见她这副模样都一看便知是个失恋者。
“难道我也不能留住你吗?钟!”露珊娜的声音像在绝望之中的呐喊,“我爱你啊!”“露珊娜!”钟剑挥停住了脚步,真挚地望着她,“不要轻易用这个字眼,爱,是一种崇高的情感。在我们中国,它意味着生死不渝,白头偕老,而在你、我,是做不到的。做不到的事物,就当它不存在吧,我的小妹妹!”“为什么做不到?”露珊娜固执地申辩着,“你一定要走,我可以跟你到中国去!”“不,不!露珊娜,这不行!我所经历的痛苦,不能反过来由你承担!分手吧,小妹妹,好朋友,你会幸福的!”钟剑挥伸出双手,郑重地握住露珊娜的纤纤十指,仿佛真的到了离别时刻,声音也不禁有些哽咽。
“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自己啊?难道你……”露珊娜苦苦地追问他,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住了。她突然记起秋天里的一件小事,此时一下子变得分量沉重了。
那一次,钟剑挥他们几个同学到巴黎西郊的布劳聂森林去写生,无忧无虑的露珊娜也跟着去玩。野餐的时候,不知是谁建议每人表演一个节目,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露珊娜表演了小仲马的《茶花女》片段,她拼命发挥自己的悲剧天才,声泪俱下地念道:“……也许我不会死,也许你能回来,也许我将再一次看到春天,也许你还是爱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非常爱你的,阿尔芒,如果我没有这种爱情的回忆和重新看到你在我身旁的渺茫的希望支持我的话,我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可惜,和她追求的效果相反,人们被她的怪相逗得哄堂大笑。轮到钟剑挥表演时,他出人意外地用低沉而充满情感的语凋朗诵了一首诗,诗很长,露珊娜只记得其中的两段:在院中晾晒衣服器玩,忽然看见故乡的鞋子一双。
从前赠鞋给我的是什么人?东边邻家的漂亮姑娘。
…………今天拿起这双鞋子,反复观看,使我十分感伤,鞋还是一对,人却天各一方!…………当时,露珊娜虽然觉得钟剑挥朗诵得很好,但并没有发生什么联想。现在,这首诗突然又在耳畔响起,露珊娜好像终于找到了答案:他这样难割难舍地一定要回中国去,莫不是……露珊娜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造物主赋予女性的一大特征就是嫉妒,这时候,如果不爆发出来,那才怪呢!“你还是舍不得那双旧鞋子吧?你走吧!去和那个会做布鞋的乡下姑娘一起生活吧!”露珊娜发疯似的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