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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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者

  “鞋子?”钟剑挥一时没有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等到他想起了那次布劳聂森林里的朗诵会时,露珊娜已经愤愤地跑开了。

  钟剑挥独自站在茫茫夜色之中,没有追上她去做任何解释。

  钟剑挥要回国的突然决定,使骆赛尔教授很觉意外。他站在客厅中间(由于站著作画养成的习惯,他在谈话的时候也常常站着),坚韧有力的十个手指对插着,宽边眼镜的镜片后面,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专注而慈祥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钟剑挥。

  “你是我的工作室里最好的学生,最勤奋,进步最大。我所讲的,你都吸收了。三年的学习时间太少了,你应该留在巴黎,由我出面去替你申请延长公费,是可以办到的。可惜,你本人并没有这样的要求。你,要回去了!”说到这里,教授对插着的两只手无力地张开来,好像有一只鸟儿从掌心里飞走了。

  钟剑挥不敢再接触教授那慈祥而依恋的目光,他垂下头去,局促不安地用指甲刮着沾在膝盖上的早已干了的油画颜料。他准备听凭教授的说教、埋怨、责备甚至挖苦。师生如父子,他是长辈,随便他说什么吧,自己都不辩解。三年教诲,一旦离去,钟剑挥自己也是依依不舍的。但他还是要走,其中缘由,恐怕也是难以向教授说清楚的。

  “请你原谅,钟!”教授轻柔地说,声音里饱含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我想把你留下,也许是出于一种私心:不是为了我本人,是为了……”钟剑挥心里说:是为了露珊娜,父亲为女儿做说客了。

  教授继续说下去:“……为了法兰西。因为我是法国人,我毕生的崇高使命就是为法兰西的艺术事业贡献,贡献。而你,便是我要献出的一个人才。也许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你具有独特的东方艺术气质,这其实是我所追求和羡慕的。你们的民族是一个古老的、伟大的民族,艺术珍宝蕴藏量几乎是世界无匹的。东方艺术,从它一诞生就表现出与西方艺术迥然不同的性格和魅力,而且经历了漫长的发展道路,生命力历久不衰。它并且越来越强烈地影响西方艺术,我们的一些敢于突破传统的先驱把目光转向东方,从中汲取营养而开创了新风。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梦想到中国去考察,去学习,想亲眼看一看你们英雄的祖先留下的大量杰作:青铜器、石刻、工笔重彩和文人画,还有极富有色彩感的民间木版年画。可惜,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你来了,我是多么高兴!三年来,我一直在偷偷地向你学习。我真想把自己和你合并为一个人,创造出一种包含着东、西方两种文化血统的艺术风格!真遗憾,这个计划还没有开始实现,你却要走了!”泪水涌出了钟剑挥的双眼,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了他的老师。他竭诚仰慕的这位西方学者、画家、教授,竟是这样了解中国和中国艺术,并且心驰神往、孜孜以求,这使远离故国的游子心中骤然掀起了扬子浪、钱塘潮!钟剑挥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教授的话使他无法在沙发上安坐了。他觉得心里要说的话太多了,而三年来和老师说得太少了,如果从现在开始,再有三年时间也谈不完,而自己却已经决定要走了。

  教授抚着他的肩膀,手在微微发颤:“我不能为了法兰西而留下你,你确乎应当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从你们祖先的根基上去发展。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我无法教你了。你的决心,说明了你已经是一颗成熟了的、饱满的种子,撒到你们的土壤里去吧!”钟剑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向老师老师告辞的,他要说的话都由骆赛尔先生说出来了。

  “留个纪念吧!”骆赛尔先生找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中国宣纸,要钟剑挥给他画一幅中国画。

  “画什么呢?”钟剑挥沉思片刻,提笔在四尺长的白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繁体“归”字……要下定归的决心也是不容易的,踏上东去轮船的甲板并不比西来时简单。不只是国民党的使馆对返回大陆的留学生的刁难,也不只是购买船票要等待,而是钟剑挥内心的潮水也在一次次地掀起波澜。离去,意味着舍弃这里的一切,而真要离去时,将要被舍弃的东西的价值都一个个地在心中轮番接受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