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客人吃瓜吧!”女主人把一只大花翎西瓜摆在桌丘,“嚓,嚓,嚓!”切成了十几块。那含着蜜水、镶着黑籽儿、红宝石般的瓜瓤像一座座小金字塔。
“啊,真甜!”露珊娜像孩子似的一口咬去了金字塔的尖顶,甘露似的汁水顿时充满了她的嗓子眼儿,顾不上说话了。
“刚才,方太太问我,画怎么能画在心上?”钟剑挥微笑着看看妻子,转脸对露珊娜说,“你可以问问我的妻子,她也是过来人。”妻子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你呀,那些陈年旧账,还说它干什么?”露珊娜稍一不留神,把一粒瓜子吞了下去,差点卡在嗓子里,唏,刚才钟剑挥看着他的妻子的那种眼神,是那么甜蜜,那么陶醉。她呢,那么羞答答的,新嫁娘似的。在露珊娜看来,好像是有些做作。做给我看吗?显示你们的爱情源远流长、牢不可破吗?唉,钟先生,这个只会做做鞋子、烧烧饭的中国女人除此之外还能给你什么呢?她懂得艺术吗?十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吟诵声从茂密的苇塘深处传来。小船儿浮在碧波上荡漾,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农"头戴草帽、手扶竹篙,飘然而来,念着东坡居士的诗篇。他的前后左右都簇拥着鸭群:呱呱声、呷呷声此起彼伏,盖过了他的声音,稍远一些便难以听到了。
画家,农民。童年时代从农民中间走出来,老来再回到农民中去。“削职为民”倒也没有什么可怕,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当一个种地的农民,这反而使人心安理得。原先,他曾认为北方的农村是单调、不入画的,真正住进去,感觉变了。土墙泥顶不仅是温暖的,而且造型简朴、色调和谐,当家家小院开满了石榴花的季节,燕子飞来,呢呢喃喃,唤起人的心灵中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金黄翠绿的南瓜,黑的、白的牛羊,花衣裳的姑娘,那么美,是欧洲画廊的名家作品里所没有的。然而,他手中握着的是牧鸭的竹篙,而不是画笔。作画的权力被剥夺了,像路旁的小草一样任人践踏。只有眼睛是自由的,这双眼睛不肯停止工作,在天天看惯了的、极其平凡的村前村后寻找新颖的画面。
冬瓜开花了,嫩黄的花儿,挂着露珠,闪着阳光。毛茸茸的小冬瓜,只有小拇指那么大,顶着花儿,倔强地昂着头。这微小的、紧贴着泥土的生命使他陶醉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的放牛路上,赤脚蹬着露水,毛茸茸的藤蔓、凉丝丝的叶子碰着他的腿。他的手痒痒地,真想画它!晚饭之后有半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他接连好几天都把这珍贵的时间花在瓜地里,蹲在藤线交错、瓜叶缠绵的海洋中,摸索形式美的规律和生命的脉络。
这种如醉如痴的时刻,鸭司令超然物外,把一切烦恼和纷争统统忘记了,在心灵深处,有一股不受污染的清泉在旧旧流淌,点点滴滴,那是无上的享受呢!可是,尽管他忘记了世界,世界却并没有忘记他。善意的,恶意的,红眼的,白眼的……人们都没有忘记他的存在。在他研究瓜与花入迷的时候,就有一个人站在瓜地边上注意着他。那是医务室的大夫孟洵,她好像在研究钟剑挥。
钟剑挥,这个清瘦而结实的老头儿,好像从来没得过病,没有进过医务室。孟洵在美院医务室工作了十年之久,还没有和他说过话呢。不了解他,真的不了解。有人说他的画棒得很,又有人说一塌糊涂;有人说他人好,善良诚恳,又有人说他怪里怪气、不好接近。听说他以前常在外面跑,背着沉重的画具,踏遍水乡、山村、丛林、雪峰,从东海之滨到西藏高原,从长城脚下到海南岛上……他住过大车店、渔家院、工棚、破庙,中国境内他几乎跑遍了。每次出发做一套新衣服,回来的时候总是烂得像个叫花子。他画画的时候,据说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奇怪,他怎么不闹胃病呢?“文化革命”一开始,他的大字报就不少,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罗列了一大串外国人的名字,说他是他们的“门徒”,这算什么罪名啊?孟洵是学医的,弄不清艺术上的流派,“权威”二字倒是使她尊敬,像尊敬医学界的权威一样。咳,这个大画家,大权威,如今当了个鸭司令!看他那模样也真是有些怪,一会儿。冶然自得,临清流而赋诗,一会儿又满面愁容,独怆然而涕下。这几天不知怎么又对冬瓜着了魔,走近点看,退远点看,蹲下去看,趴在地上看,不知在看什么?那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简直是无法解释的。